《 一念甘苦》-1-命运之神无可奈何

初中的时候入团,家庭政治面貌要填上贫农,当时很不理解,家里不是庄户人家,又不缺吃穿,似乎跟“贫”和“农”没有半毛钱关系。一次闲聊中和奶奶提过这事,不太懂历史的奶奶只能用亲身经历和我讲,她还年轻的时候家里被贴上过富农的标签,并因此挨过批斗。她边讲边磕着瓜子,一脸的云淡风轻。

奶奶是个典型的东北人性格,热心且倔强,要强也知道该软得软,对自己仔细,对家人大方,嘴上不让人,心里知冷热,没有坏心眼,且明断是非。抽了一辈子烟说戒就戒,吃了一辈子荤也是说戒就戒。我说奶奶杀伐决绝,乱世必为枭雄,她笑了,没听懂我瞎拽的文辞,但是知道我在夸她。

我有很多姨奶和舅爷,就是奶奶的兄弟姐妹。印象中,不管谁家有事,奶奶都是第一个冲在最前的人。因为住得远,家与家之间不经常走动,大长辈们还算能叫出个数,有的叔叔姑姑就叫不出来称谓了,只是混个脸熟,见面微笑点头,但他们却都知道我的名字,因为奶奶聊天三句话离不开她的孙子。

奶奶和爷爷有着一样的习惯,热心肠,说成优点就是重亲情,说成缺点就是管闲事。曾经无数次与我们家毫不相关的家庭闹剧在我家上演过,为争房产亲孙女砸了亲奶奶的玻璃,为财产亲弟为亲哥撑腰怒骂亲侄,但我懂事以后也从不理解渐渐转变成习惯。

在没有我的时候,爷爷奶奶和爷爷的六个兄弟姐妹外加父母双亲一起生活在一个大院里,那院子并不小,在六七十年代的小县城里也算是相当气派。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一大家子人难免会有磕磕碰碰,奶奶在当时的生活环境中心里便立下誓言,将来自己孩子结婚以后一定要自由自在地生活,过自己的日子,有自己的房子。

我爸妈结婚以后爷爷奶奶买了两个七十平左右的房子,一处老两口和我叔住,一处给我爸做了婚房。这也算达成了当初让儿女独立生活的愿望。

爸妈婚后一年就有了我,老话讲,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奶奶对我的溺爱,让我的幼儿时期过得相当快乐,六岁刚过就长成了80斤的小胖子。别人吃饭是一碗一碗的吃,我是一锅一锅的吃,后来爸妈怕我影响健康,一顿最多让我吃两碗饭,我都把米压的没有一丝空气再盛出一个小山包才肯罢休。奶奶对我爸妈的控制是遇见就严词批评,听见就大声制止,这也让我的易胖体质从此伴随了一生。

不同于其他天天向外疯跑的小男孩,我小时候大多的时间都蹲在家里,偶尔也是叔家的弟弟带我出去玩一玩。除了爱吃以外,我最喜欢看书,尤其是百科全书,家里只要是有插画有科学字样的书我都看了个便,这也让我的童年基本告别泥土和运动,甚至有点往书呆子方向发展。我刚刚咿呀学语的时候,奶奶最喜欢教我认字,直到突然有一天她发现没什么可教而那时我还不到四岁,她就觉得我有这方面的天赋,一般这个时候爸爸都会在旁边冷言冷语地说奶奶:“那是你也不认几个字。”

等到我叔结婚又有了我弟弟,奶奶还是想继续完成她的愿望,于是和爷爷又买了一个房子。千禧年初,爷爷的生意正红火,所以这次的房子买了一个一百多平的三室两厅,过年的时候足够我们三小家人住在一起。后来的日子奶奶跟我回忆,那几年是她最开心最风光的日子,每天都微笑着入眠,第二天微笑着期待。

人生在世三穷三富过到老,从爷爷建鞋厂被骗开始,家里开始走下坡路了。爷爷去沈阳出差听信了别人的忽悠,准备在小县城里开一个鞋厂,本来万事大吉,设备都运到厂里开始准备生产,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招不到会用设备的人,也没有人愿意到小县城里给厂里做技术支援。在场地租金和人工费的压力下,爷爷只好让爸爸把设备当废铁卖掉,最后赔了一大笔钱。后来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开车撞死了人,家里又赔了一笔钱。钱没了可以再赚,好在家人都健健康康,这是奶奶当下最大的心愿。

这之后又过了一段有吵有闹有说有笑的日子,奶奶偶尔打打麻将,偶尔跳跳秧歌,在平凡中享受惬意的生活,尽管家里的经济上遭受过打击,但她觉得这比从前忍饥挨饿的穷日子好上一百倍,人应该知足。反而是爷爷和爸爸,每次醉酒之后,爷爷都会把着我手说人一定要有知识,而爸爸要么是没完没了的撒酒疯,要么是没完没了的抱怨。

我上初三那年,爸爸因车祸去世了。我上大三那年,老叔也因车祸走了。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爷爷也因为心梗撒手人寰。这几年,一个八口之家变成了别人嘴里的孤儿寡母,奶奶的心也经受了来自命运的狂轰滥炸。在所有人都担心奶奶的状态的时候,她还是那个老太太,只不过提起家人的时候眼泪会不自主地掉,回忆起以前会不停地叹气,看见别人家其乐融融眼眶会有泪水打转。

老叔走那一年,我为安慰弟弟和他一屋睡。奶奶睡在隔壁,半夜不止一次起来拖着哭到脱力的身体,来看我和弟弟,大半夜的给我们哥俩吓出一身冷汗。现在回想我当时劝奶奶的口气不如弟弟温柔,但是奶奶似乎只听进去了我的话,我说:“我俩都大了,你就放心吧。”

爷爷走那年,我跟妈妈说反正我毕业了也不回家了,就把奶奶接到家里来,别守着那个空空的大房子触景生情。爷爷葬礼跟我大学毕业几乎紧挨着,仿佛我刚参加完葬礼就去照了毕业相,但是其实时间也隔了几个月,只不过记忆让我某一时刻的情绪定格了。

我拿上铺盖卷去新公司报到之前,一直担心奶奶是否习惯现在的生活状态,但是奶奶只是一直在嫌弃我家的装修,这让我很放心。时间飞逝,我结婚置业又出国,某天视频奶奶又提起了她的心愿,她说:“她只想着她的两个孙子能好。”

奶奶前半生的经历我没和她一起度过,但后半生的磨难我们是一点一滴亲身经历的。这些磨难带给我成长和焦虑症这个副作用,但在我奶奶身上似乎只能找到表面的痕迹,她依旧锱铢必较,依旧爱玩,爱管闲事,依然乐观。命运给她心灵留下了难以痊愈的伤痕,但奶奶没有成为悲伤的奴隶,想起说起依然泪流满面,但是日子还是向前地过着。这样她才会挑剔我家的装修,还是想着什么时候能搓两把麻将,还想着她的两个孙子健健康康。

说奶奶坚强,说奶奶是战士,说奶奶乐观,劝奶奶看开,在我看来都是对生活的蔑视。她不想谁去可怜她,不想活在支配里,自己的日子想着自己做主,尽管一切尽失,处于绝境,最后命运之神也只能无可奈何,收了一身的手段,退回到阳光里,看奶奶走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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