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梨

        我终于迈进了这间屋子,蹑手蹑脚挪向这扇房门。除了里面不时传来的令我极为害怕却又极为好奇的“咿咿呀呀”与“啊哇啊哇”声,我还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是趁大人们还在吃饭的时候,借口撒尿跑到外面,然后来此一探究竟的。

说实话,一年前,我就想付诸行动,可惜在犹犹豫豫中,错过了时机;回家后,我为这件事懊悔了好长一段时间。所以,今年我一定要抓住机会,看看那房里关着的会吃老虎的怪物到底长什么样——回去后,我就可以好好向小伙伴们炫耀自己有多么多么勇敢了。

“只要不开门就没什么好怕的!”贴近房门,我透过门锁旁的一个小孔,搜寻着答案。

目光随着凹凸不平的黑色泥地一寸一寸拓展,很快出现了怪物的脚;可,与其说是怪物的脚,不如说是人脚——分明是人的光脚丫,也就是说,这是个长着人脚的怪物。一想到这,我有些毛骨悚然,后背似在冒出冷汗。

“湔湔——湔湔——”

屋外传来了表姐喊我的声音,我一下子有了很大安全感,第一次对她倍感亲切;可知道,只要见面,像个假小子似的她总是想着法子抓弄我,上次就趁我午睡时给我画了个猪脸。

“啊哇啊哇——啊哇啊哇——”不想,表姐的呼声引起了怪物的注意力,它开始持续不断地叫喊起来,甚至站起来向房门奔来。

就在它站起来,而我想逃跑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它的上半身:黑色的乱糟糟的毛发,把眼睛都给遮住了;和人一样的嘴,和人一样的脖颈,和人一样的躯干……

“湔湔,我说呢,居然尿尿尿到这里来了。”表姐一脸不满地走到我跟前,“不是警告过你——不要进这屋子的吗?”

“哦,姐……里面不是……”

“你都看见了吧,有点吓人吧?”

“嗯……”我用力点点头。

“哈哈,吓人你个头啊,”表姐笑着说,“也只有像你这种胆小鬼觉得吓人,所以才骗你说里面关着吃老虎的怪物,免得你见了回家后吓得尿床。反正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吓人。”

身为男子汉的我竟被表姐如此取笑,心里虽不是滋味,但也只有认栽。“姐,这个人怎么会被关着?”

“你看不出她是痴呆吗?”

“痴呆?”我记忆中见过的痴呆是在大街上,留着大胡子,衣衫破烂,身上散发着恶臭,或自言自语或痴笑着四处翻垃圾堆,而人们都似躲瘟疫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对,天生的。”

“天生的?”

“不信你问小月!”

我注意到表姐身旁多出了她的堂妹小月,一位扎着马尾辫,穿着总是很整洁的漂亮女孩。

“是的,她是天生痴呆。”小月瞟了眼正在因不断被踢打而震颤的房门,“天天又吵又闹,浑身脏兮兮的,烦都烦死了。”

“就是哇!”表姐点点头。

“而且,还要被村上人笑话!”小月恨恨道,眼里带着些许怨毒。

“唉,连我都觉得很没面子!”表姐叹口气道。

此时此刻的我,心中最多的就是惊讶——居然是个痴呆,还带不少失望——回家对小伙伴们没什么好吹嘘的了,带一点点同情——真可怜。

“走吧,湔湔,甜饭马上就快上来了,我们去吃吧。”

甜饭可是我的最爱之一,于是,我便随着表姐与小月回隔壁的表姐家,继续去吃饭。

表姐家位于一座小村庄,小月家,也就是她堂叔家是她家唯一的邻居。两户人家都是平房,挨着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约两米不到的土路。表姐常去我家,而我只在每年的九月三号,这儿过庙会时随家人来一次。可见,去年我懊悔很久不是没道理的。

因为离街太远,骑自行车都要近半个小时才能到达,所以大人们都不愿意上街,下午的娱乐节目就是打牌。我虽然很想上街去玩套小人,打气枪,买个面具,吃好吃的,但也只能无聊地空想而已——现在,连那之前对我挺有诱惑力的“怪物之谜”都已解开,我就更觉得无聊透顶了。表姐她妈,也就是特别疼爱我的大姑,见我不开心,就让表姐带我去村上一户有彩电的,名叫常晶的小孩家看电视。

“苍蝇——苍蝇——”

我和表姐刚迈出家门,就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平头小男孩边跳边喊地过来了。

“常晶,你个猪头三,再这么叫我,姐姐可要开打了!”表姐一脸怒意道。

“啵咧——啵咧——”叫常晶的小男孩做了个鬼脸,毫无惧色。

“哈哈——,苍——蝇——”我捧腹大笑,想自己怎么没有想到给表姐起这么个雅号。她姓常,名樱,不叫苍蝇叫什么。

“笑你个头啊——不许笑!”表姐气冲冲面向我。

我小跑了几步,和她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后继续哈哈大笑。

既然常晶来了,去他家看电视的计划也就搁浅了。

“我们四个人跳牛皮筋吧!”小月从屋里出来了。

“这提议不错!”表姐一脸欢喜。

“嗯,好吧。”常晶笑着表示赞同,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

我摇摇头说:“我不会跳,看你们跳吧。”

“没事,我们会教你。”小月微笑道。

“哦,那好。”我暗想反正没事可干,学会了,回去后给村上的小女孩们露一手。

“笨,右脚先动啊!”

“你真够笨的!”

“真是太笨了!”

没多久,我就被表姐骂了好几次。而常晶则被她拿作我的榜样来表扬了好几次,那小子竟左一句“谢谢苍蝇姐”——不,是“谢谢常樱姐”,右一句“谢谢常樱姐”叫着。

“不急,慢慢来。”小月倒是一直对我鼓励有加。

“快看——快看——痴呆怎么出来了!?”常晶眼尖,第一个发现关房里的痴呆居然到了屋外,而他的神情和语气怎么都让人觉得那痴呆就像是只关在笼里圈里的牲畜。

我见了,感觉那痴呆随时会冲上来咬人,恐慌中条件反射似的往表姐身边靠;

果然,那痴呆向我们的方向跑来。

我们见状,赶紧闪开。事实证明,我们的反应是对的,不过她并非是想来咬我们——她在屋前不远处的一棵大梨树下顿住了。

那棵梨树有五米多高,叶子翠绿欲滴,枝头结满了瓢形的淡黄色果子;树下的地面上掉落着许多果子,有完好的,也有腐烂的,却不见虫蚁来叮咬。秋风吹动下,远远望去,整个儿都似在轻轻舞动。跟一年前一点变化都没有。

忽然间,我奇怪起痴呆自出现及至向梨树奔去都没有出声。

痴呆静静站立一会儿,抬起头,傻呵呵地望着枝头的梨子,踮起脚尖,伸出手来,似乎“想”去摘个梨子。可惜,连最低的枝桠上的都够不着,痴呆“急了”,跳起来,还是够不着。“啊——哇哇哇——啊——”她又开始叫喊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旋即打起滚来。只两个滚儿,痴呆消停下来,只见她从地上捡起两个还不错的梨子,站将起来,就着左手的一个咬了口;汁水从她嘴角往下流淌,带着些许泥灰。

“果真是痴呆!那梨子不要太苦啊!还吃得那么高兴!”常晶笑着摇摇头道。

“没办法!”表姐一脸无奈。

一口又一口,痴呆将左手的梨子全部咽进肚里,“呜啊——呜啊——”她叫喊着,傻笑着,紧握着右手的梨子,朝我们奔来,或许是“想”让我们也尝尝。我们自然没人愿意品尝,因为那梨子确实是苦的,整棵树的梨子全是苦的;年年如此,过去是苦的,现在是苦的,将来也是苦的。

“谁叫你死出来的——给我死回去——快点!”

正当痴呆离我们越来越近,而我们准备开跑之际,痴呆的母亲出来了,本就一脸凶相的脸加之盛怒就更加令人不敢直视了。她拿着洗衣服的棒槌出来了。原来,是小月去通知她的。

痴呆一见母亲,老鼠见了猫似的,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啊哇——啊哇”着,跑进了屋里……

事后,我们才知道,痴呆之所以能够跑出来,是因为她的母亲给她送完饭,思量着快点去观牌局,仓促间忘了锁门。

这天,大人们玩到近六点才结束。我第一个吃完晚饭,利用等家人一起回去的间隙,我偷偷去看了下痴呆。

她屋内没有开灯,已经很有些昏暗了。“嗡嗡——嗡嗡——”,还能听见蚊子令人讨厌的声音。盛饭用的铁盆已经翻了个身,盖子般盖在地上。她的床是一个长长的椭圆形木盆,里面垫放着被子。此刻,她已睡着,右手还握着那个梨子,紧紧的,“生怕”会有人趁她熟睡之际将它偷走似的。清辉透过窗户,水似的漫进来,漫上她的赤足,漫上她的身,及至依稀现出一张神似她妹妹小月的姣好容颜……

回到家,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痴呆在梨树下吃梨子的情景在我眼前潮汐似的浮现……。我下定决心,明年再去大姑家,一定要带几个甜梨去给她尝尝。

六七个月后,表姐和大姑来我家。当我问起痴呆现在如何时,她们告诉我,她在一个月前就死了,生病死了。我不禁愕然,唏嘘不已,心中满是失落。她们还告诉我,痴呆的母亲因为痴呆的死一连几日不吃不喝,人都瘦了一大圈。蓦然间,我能想见当她怀着痴呆,坐在屋前望着那棵苦梨树时,心里也分明是甜蜜的。

几年后,大姑家搬了家。初一的寒假,我住她家。有一个清晨,我独自一人走过泥泞的阡陌,来到三棵两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参天银杏树下,抚触着它坚硬的外皮;倚着树干休憩,看着呵出的白色水气时,不禁想起了痴呆,想起她在梨树下吃没人去吃的苦梨时那种让我看了心酸的幸福;想起晚上她那带着点梦幻带着点让我心生怜悯的睡姿。

那晚,我做了个梦:

我一个人站在大姑家屋前,望着那棵硕果累累的梨树,待我抬腕看表时,我听见了地面传来一阵“沙沙”声。当我抬起头来,眼帘出现了一位少女:长发,赤足,背对着我。她缓缓走到梨树下,踮起脚尖,伸出纤长的左手,摘下一个梨,

然后轻咬一口。我看见她的双肩,微微耸了下……

        2013  3 27  2:29

(倘若,选一首歌来作为从大姑家一路回去的夜景的背景音乐的话,长大了的我会选择林志炫翻唱的《离人》,无他,就是自认为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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