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洛阳。

郊外树林，一个黑衣少年选了棵生长茂盛的树，轻松一跃蹬了上去，一瞬间隐匿身形。他躲藏的这棵树正对应着一间大宅，门口两个大汉嘴里叼着根草闲聊。

其中一个大汉道：“郑老九也太小心了，就这破地儿，鸟不拉屎的用得着守吗？”

另一个大汉回他：“小心点好，郑老九说，这批货作用大着呢。”

终于让我找到了！少年心想。他悄悄跟着一队人马到了这个仓库，看着他们把私制的炮火堆进了仓库。随后其他人离开，只留下两个人看守。这么偏僻的郊外，基本没有人来，所以他们对看守也没多上心。

本朝律例，炮火只能官制，私制私藏炮火可是死罪。跟了几天，可算找到这个私制炮火的团伙了，而且大汉口中提到的郑老九是这团伙的头，如果能抓到他……一想到这里，少年的眼睛里闪着亮光，满满的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他在心里悄悄计划着，先观察几天，摸出这伙人的规律，然后给同僚发个信号弹，把他们来个一锅端！

入了夜，少年看门口两个大汉都有点打瞌睡，他自己也有些疲惫。忽的一道银光一闪，他下意识往后一仰，一根银针贴着他耳边飞过。

好险！

但这个动作是毫无防备，长时间的盯着看守一时也没想到竟会被人偷袭。他只来得及躲闪却是忘了自己还在躲藏，动作太大，发出来的声响一下子引起了两个大汉的注意。

“谁在那里！”两个大汉也精神起来，迅速跳起冲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藏不住了，少年翻身下树，与跑过来查看情况的两个大汉打起来。

这两个大汉身手都不弱，以一敌二的少年一下子也占不到便宜。三个人战得正酣，只听得一声巨响，爆炸产生的力量将反应不过来的三人一起震出一段距离，那亮光那声响一下子让三人差点直接聋了瞎了，要不是习武之人还有点底子，只怕他们人早废了。

这仓库怎么说炸就炸？三人面面相觑。正一脸懵，一根银针猝不及防的，正中其中一个大汉喉咙，立时毙命。

另一个大汉被这一连串的事情震惊得尚缓不过来，看着同伴脖子上那根银针，两个呼吸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喊了一声：“掠银针！”

只是他刚喊完，又一根银针飞来，他两眼怒睁，直挺挺向后倒去。

眼见这二人都死了，少年第一反应就是躺下用手护住咽喉，打个滚又坐起身，努力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地看着四周，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丢了性命的。

“出来！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片刻以后终于忍不住少年喊了一声。

不料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冷笑道：“自己在树上躲了一天，还反倒说我畏畏缩缩？”

二

沈倩宁站在少年面前，弯下身，就好像大人跟小孩子说话那样的姿势。借着月光，少年看着她脸上漾着自信又得意的笑容，眼睛里盛满了琥珀一样的光。

“掠银针……你是玄香门的沈倩宁！”

沈倩宁。虽然自己初入江湖，但这个名字，以及她背后的玄香门，却是听了太多次。世人的评价，自然也不会有好话，无非就是心狠手辣，若你成为目标，就算追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放过你这种话。

而今天，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笑得狡黠：“小朋友知道的也不算少啊。”

少年一听这话，急得马上跳起来：“我不小，我十八了！”师父都说了，他十八了，是个成年男人了。

已经二十出头的沈倩宁一摊手，转身去把尸体上的掠银针收回来，收的时候还问一句：“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姓明，明是非。”

明是非老老实实的回答完才反应过来，大喊道：“我不是小朋友！”喊完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质问她道：“你为什么偷袭我害我被发现？那个私藏炮火的仓库是不是你炸的？”

“明是非，明辨是非，好名字。”

“第二个问题，你相当于白问。”沈倩宁称赞完名字看向他：“至于第一个问题，我的任务就是毁了这个仓库，而你的出现是个意外，所以我需要判断你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人，会不会妨碍我完成任务。”

“所以我偷袭你，如果你是他们的人，守卫不会有大反应，因为你既然需要隐藏着他们就不会跑过来暴露你，但我就得先解决你；如果你不是他们的人，那我就正好借你引开守卫，还能防止你到时候妨碍我。先把仓库炸了，再趁着这时机把守卫解决了。”

听完这一番解释，明是非又服又气。服的是，她确实思虑周全，难怪她一个女孩子能在江湖杀出个名声；至于气，他怒道：“我是六扇门的人，在等着把他们一网打尽！你这是破坏官府办案，你不讲规矩！”

听到这话，一直看起来很好脾气的沈倩宁收了笑容，盯着明是非道：“规矩？听着小朋友，江湖的规矩，就是不讲任何规矩。”

三

明是非从小跟着师父长大，十八岁以后，自觉一身武功已经不差，于是向师父辞行，要去闯荡江湖，匡扶正义。

他还记得，六扇门看中他那天，他满身的热血里流淌着满满的兴奋：“我是六扇门的人了，我要让整个江湖，都充满着正义！”

第一眼看见沈倩宁，他是着实吃了一惊。倒不是被美貌镇住了，而是沈倩宁与他想象中的杀手太不一样，模样清秀俏丽，身形颀长，整个人竟是透着一股书卷气，说是哪户书香门第家的大家闺秀都不会有人起疑。

这样的女孩子，这个年纪，应该做什么呢？在家承欢膝下，或者闺中待嫁，或者已经嫁了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琴瑟和鸣。

可是，她却终日在江湖上奔波，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用性命在江湖上杀出一个名号。

一个正义的江湖，不应该这样。

想到这里，明是非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问沈倩宁：“你为什么要当杀手？”

对于这个问题，沈倩宁只是淡淡的瞟了他一眼，反问道：“关你什么事？”

明是非挺起胸膛一副我很强大的样子：“因为，江湖厮杀这种事情，是我们男人做的，不应该让你们女孩子出来拼命。我们男人惩奸除恶，你们女孩子只需要过上我们打出来的平静的生活就好。我要做的，就是打出一个这样的江湖。 ”

沈倩宁听到这话，哑然失笑，她刚想摇头，却又控制住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样一身热血的人了？

明是非见沈倩宁沉默不语，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时，却只见她眼睛一眨，一把抓过明是非迅速一跃上树，在树上隐蔽好后捂住还没反应过来的明是非的嘴，用眼神示意他保持安静后，两个人往树下看去。

一个男子踩着落叶而来，脚下却没发出一点声音。见他往那已经被炸的仓库走去，似乎是前来查看现场。

那男子走远了，沈倩宁刚想回头提醒明是非伺机离开，一回头，却见明是非呆呆的望向刚才那男子离开的方向，嘴张了半天，才怔怔地说了句：“师父……”

四

沈倩宁在明是非师父离开后，确认没有其他人后翻身下树，打算走出树林。

天已经要亮了。

明是非也跳下树追上来：“你不许怀疑我师父，我师父是正义之人，我跟着他长大的。他不会跟这个团伙有关系的”

“那如果我告诉你，雇我来毁了这个仓库的，就是你师父呢？”

明是非愣在原地。

沈倩宁回头盯着他的眼睛：“你口口声声喊我不要怀疑你师父，其实从你喊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你心里已经对他起疑了不是么？”说完，她停顿了一会，又缓缓开口：“你师父很明显是来这里找东西，但他没找到就离开了。”

沉默了半晌，明是非突然转身往被炸仓库跑去。

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沈倩宁也不觉得意外，自己跟了上去。

江湖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没有绝对的恶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让他早些明白这个道理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现场一片狼藉，地面上经过爆炸燃烧产生的一地漆黑，根本看不出来哪里会藏有东西。

恐怕明是非师父看到这场面，心里觉得就算有什么东西在这场爆炸中也毁完了，于是放心离开。

明是非也懵住了，但也只是懵了一会，很快就开始一气乱找。

沈倩宁站在一旁想了一会后，开口说了一句：“挖地面试试看。”

这地方属于郑老九，如若郑老九真的在这里藏了东西，不会不考虑到爆炸的可能性，而要想躲过爆炸这一劫，恐怕只能往地底下埋得深一点。

不过既然明是非师父会跑来这找东西，那很大可能，郑老九已经遇害。

听到这话，明是非看向她，看她神情认真不似说笑，于是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开始挖地面。

用匕首试着在地面上各个位置都捅一遍，直到有个位置一捅下去，明显硬度与其他地方不同。二人对视一眼，明是非开始挖这个地方。

似乎捅到了某样非常坚硬的物体，明是非开始试着往周围挖，最终挖出了一个沉重的铁盒。

明是非眼睛一亮，取出铁盒打开，见只是一本册子，竟是有些失望：“就这一本东西还要藏的这么小心。”

沈倩宁拿过册子，翻开一看，心下了然：这是官府与这个私制炮火团伙合作的往来记录以及往来信件。

由于炮火只能官制，又价格昂贵。所以私制炮火由于价格比官府的低又不受官府管制，销路极好利润也极高。但在本朝，私制贩卖炮火是死罪，饶是这样，依然会有人受着私制炮火的巨高利润诱惑，走上这条路。

包括官府。

而明是非师父所扮演的角色，则是给官府和私制炮火团伙中间的牵线人。

至此整个事件已经能明白大概。

郑老九与官府合作，官府保郑老九的私制炮火不被追查，但是郑老九就得上交一部分利润。

但利润太高，郑老九上交的官府嫌少，要求郑老九和官府三七分。在郑老九看来这是明抢，自然不答应。于是官府以查封他们为要挟，而那个仓库，是郑老九的反击。

与官府合作，这不就相当于与虎谋皮？

这种事情，一般归刑部和大理寺管，而刑部和大理寺属于六扇门。明是非师父找人炸了仓库，而自己去灭口郑老九。

与郑老九合作的，正是明是非一直认为是正义的六扇门。

那六扇门应该对于昨晚的爆炸是知情的，那怎么还会派明是非前来盯着？他们就不怕明是非受到爆炸波及而死？

想到这里，沈倩宁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抓住明是非的衣领：“六扇门里是不是只有你坚持要查这帮人，也只有你要来盯着他们？”

明是非虽然初入江湖，性子也楞。但不是个没脑子的人，看着沈倩宁翻那本册子，他自己也大概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沈倩宁看着明是非脸色灰败，语气低沉说道：“是的，我认为他们危及江山社稷，所以坚持要查他们，但六扇门一直说没证据。所以我说，那我去找证据，他们就让我去了，说我找到证据了放信号弹，他们再派人过来。”

你放多少个恐怕都不会有人来。沈倩宁心想。

“你说，我师父他应该是知道的吧？”明是非开口问她。

答案其实大家都知道。

明是非坚持要查，这对六扇门来说简直是找死。所以那天派他去，其实就是想让他死去。更让人寒心的是，他的师父作为中间人应是知情的，却没有提醒过他任何一句话，看着自己亲自带大的徒弟去送死，自己事后还回来现场生怕留下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师父，六扇门，都是他想为之效力的，在他眼里都是正义的。可是在他们眼里，自己却是格格不入，让他们想除去的。

一天之内，明是非觉得，好像有什么自己一直以来信任着的东西，轰然倒塌。

五

沉默了很久。直到沈倩宁突然亮出掠银针往明是非身后发去。

明是非也猛然清醒回头望去，看见他的师父站在身后不远处，躲开了掠银针后朝他伸出手：“非儿，把那本册子给我。”

从小到大，对师父都十分听话的明是非，这一次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将册子收进自己的怀里。

师父勃然大怒：“你干什么，快把东西给我！”

见明是非不为所动，师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暗自提起内力朝明是非打去。

沈倩宁一把将明是非抓到一旁，另一只手将早已备好的掠银针，在他发出掌力那一瞬间将掠银针发出。而在他打完一掌后，掠银针正好刺进了他的瞳孔。

一切时机都掌握得恰到好处。

“你这次怎么不扎喉咙了。”躲过了一掌的明是非问她。

沈倩宁颇为惊讶地看了明是非一眼：“他可不能死，报酬还没给我。”

“沈倩宁！谁让你多管闲事！”明是非师父一手捂着眼睛，表情因为剧痛变得狰狞。

“虽然不是我主动去查的，但到底我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不杀了你的话，六扇门就会知道，我可不想给玄香门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沈倩宁回答他，满意地看到他因为这个问题而更加愤怒后，主动冲上去跟他交手。

对沈倩宁来说，这种级别的对手经常碰上，她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先让对方失去理智，再交手。

明是非却上来推开她：“让我来吧。”

沈倩宁也不说话，看着这师徒二人交手。看得出来明是非没有对他的师父下狠手，还是给他留了余地。

明是非咬着嘴唇尽力抵抗师父疯狂的进攻，到底自己是他养大的，还是不忍杀了他。心里还在一番纠结，却见师父突然呆住，站在他面前保持着刚才要进攻的姿势不动了。

而沈倩宁从师父身后走出，往他咽喉又来了一针。看着他面朝地面倒下后，明是非才看见，师父后脑上中了一针。

“你不是说没拿到报酬不杀他吗？”

沈倩宁淡淡答道：“怕你们打的太久，耽误我时间。反正他是你师父，报酬你来给也一样。”

明是非：“……”

六

两个人分别前，沈倩宁问道：“你还回六扇门吗？”

明是非点头：“当然回。”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只是，不会像以前那般了。”

这话沈倩宁听着竟觉得几分心酸，昨晚那个一身热血的少年，经过一个晚上，风驰电掣地长大了。

“你……你要走前，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明是非突然问她。

沈倩宁低下头，半晌又抬头，眼神定定地看着他：“我希望明是非，能永远明是非。”

听到这句话，明是非眼神清亮，笑着答到：“一定会的，只是，我要比他们更聪明。”

既然想要坚持正义，那就得比他们更狡猾。

“轮到我问你了。”沈倩宁问道：“你的目标，还是要一个正义的江湖吗？”

明是非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沈倩宁猜他不想说，也不逼他，转身离开。

这时候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沈倩宁。现在我想要的江湖，是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可以平安快乐的活着过一辈子，不必再在这江湖上干这卖命的营生。”

沈倩宁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我等着看。”

明是非看着她的背影，用力点头，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好。”

她当然不可以回头，因为她绝不会让他看见自己刚才没控制住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