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上接受史有点奇怪。一开始的时候,我对村上春树的作品是比较抵抗的。记得最早看到《挪威的森林》是高二,或者高一末,在书店里面,随便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当时的印象是:太小资了,很肤浅。那个时候心高气傲,自以为很深刻,很多东西都不放在眼里,尤其是对小资情调,还带着保尔式的满腔蔑视。到了今年春节假期,拿起家里《挪威的森林》,不知怎的就翻到渡边和直子在东京漫无目的、没完没了地转悠的段落,突然莫明其妙地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这多少有些讽刺吧,不管怎么说,从此就不再仇视小资,附带着连披头士都一道喜欢了。如果后来有机会去东京,我一定专门沿着本乡、御茶水到四谷走一圈,就是渡边和直子在那个漫长的下午走过的完整的线路。
感动归感动,我到底不是村上的忠实信徒。看他的作品,我常常还是一半迷恋,一半不屑。一边熬夜看,一边骂自己:都这把年纪了,作业都没做完蠢不蠢啊。我对村上的这种含混不清的态度,恐怕和村上及其笔下人物同这个世界的关系有点相像:他们是抗拒的,也是认同的;是反叛的,也是媚俗的;是超然的,也是现实的。无论如何,在我们这个年头,文学应该感谢村上,是他,而不是那些拿了诺贝尔奖的衮衮诸公,硬生生地替文学从好莱坞大片和网络游戏中抢夺了可观的一片地皮。日本已经有人在谈论把村上的头印到钞票上去的可能性了,我觉得这一点都不过分。不知为何我会联想川普,这是一个偏执,自我,浮夸,低俗,任性,分裂还没有节操的人。但同时这又是一个坚定执着和具有强大行动力的人。这种执行力才是他上台的核心动力。很不幸,我认同这种呼声。这是一个悲剧,又是一个讽刺喜剧:世界上一些最棘手最迫切的难题,往往只有疯子,坏人和偏执狂才能以他们无视一切道德约束的钢铁意志才能推动解决。
下载了《海边的卡夫卡》,我又是差不多整夜不眠地把它看完了。我不看电子书,但这一回,村上的巫术魔法简直是铺天盖地而来,挡也挡不住。小说写少年田中卡夫卡带着父亲的恶毒诅咒坐夜行巴士来到高松,在郊区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里打工。气度非凡的图书馆员大岛身上有什么秘密?美如天人的馆长佐伯难道真是田中的母亲?他真的会像神话中的俄底浦斯那样奸母淫姊弑父吗?这部小说可以视为一场惊天大梦,在梦中,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当梦结束的时候,我们这个世界也连带着得到了改变。所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事件,都以村上一贯中性温和的语气娓娓道出,各种细节纷至沓来,清晰如生,却又克制而不过分渲染。一卷终了,我们会忍不住问:这真的是梦吗?
我去过几个小型的纪念图书馆,那份整洁和宁静同小说里的甲村图书馆一模一样。这一部分的世界是干爽明朗的,亲切熟识,伸手可揽,即使是离家出走,也似乎轻易可以配上一份悠扬轻松的口哨。但是走着走着,不对了,世界开始晦暗不明,一切都开始变得飘忽不定。在不少作品中,村上经常提到“世界边缘”这个概念,什么是世界的边缘?为了防备警察的追捕,大岛长途飙车,在舒伯特钢琴奏鸣曲的伴奏下,把田中带到森林边的一个小屋。可以说,这个小屋就是我们的“正常”世界的边缘。在这里,暗影逐渐笼罩,另一个世界开始显露形迹,它就隐藏在巨大无边的森林深处。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地狱?死亡?原罪?无意识?这就是但丁在《神曲》中为之惊心的森林,也是霍桑的古德曼·布朗发现了他妻子的秘密的黑松林。甚至,在一种延伸的意义上,它就是那个诱惑了渡边,吞没了直子的“挪威的森林”,深厚黑暗,恐怖迷人。田中卡夫卡正因为远离了尘世的喧嚣,才得以徘徊在世界的边缘,终于不顾一切地突破了界线,回归于母体,参悟了真相,直面于自己的罪孽,深抵黑暗的心脏。
小说的另一条平行线写天真淳良如婴童的奇异老人中田,他因为战争的创伤而失去全部记忆,靠一点可怜的养老金过着极简单的日子,连买电车票都不会,可是却通猫语,还能召唤鱼和水蛭从天而落。中田其实也是一个游走在世界边缘的人物,他的大脑是一片无边的虚空,也正因为如此,他离真实比谁都近,或者说,他就是真实。中田不堪忍受一个自称琼尼·沃克的人对猫的残酷虐杀而将其杀死,然后踏上了关闭世界之门的旅程。这条线和田中的内心之旅是密切关联的。中田面对的是外部世界的凶残和邪恶,田中面对的是内心的诱惑和罪孽。最终,这两条线索在高松重合了。外部的罪和内部的罪,这两者难道不正是一张纸的两面吗?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海边的卡夫卡》既是幻想风的神话寓言,又是直面现实的入世之作。问题是,外部的罪可以用一把锋利的刀来终结,内部的罪有那么容易一笔勾销吗?表面上看来,田中卡夫卡比俄底浦斯王更加坚强勇敢,后者只知一味逃避,田中却悍然主动闯关,直入禁区。但是,罪孽的克服也就是罪孽的完成,此一永恒命运悲剧的内核在两千年后的今天,可以说没有多大改变。
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村上的意思:我们都是失落的灵魂,没有一种拯救是纯洁完善的,重要的是,我们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