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酒保,拿酒来!”一壶酒抛来,微微出鞘的剑身接过飞来酒坛,刚要痛饮,忽见剑鞘上刻着“荆轲”二字。此刻再也不想做什么荆轲,“荆”棘丛生,沉“疴”难愈,不如借这三千浊酒,醉我一生。别说我嗜酒,我爱它是因为我恨它,恨它终究灌不醉我,要不这喧闹的燕市,为何我独独听见一曲悲怆之音。
凝眸处,一俊雅男子忘情击筑,竹尺轻敲,十三弦清幽空灵,空灵的背后,原有万千郁结。击至动情处,分明见得,你宽袖长摆里一双孤冷的手,起落之间,无法内敛淡定,而我仿佛在听自己的心事:
一身萧索,漂泊如蓬,不知不觉间我已寄身燕国。每一个被迫漂泊之人,心底一定有块定土。在前往途中,不求有人理解,有人同行,只求走得越远,越不要忘了出发的目的。而我,本卫国人,可在卫国卫元君未任用我;经过榆次,盖聂鄙视我;游邯郸时勾践鄙薄我。如今漂落燕国,其间坎坷,都是信念作祟:每当剑在手底,我知道自己不会这么蹉跎一世,哪怕一生荒凉换来半晌凄艳,哪怕一直含羞忍垢,我绝不放弃。
我不放弃的那颗心,就像你手底击筑时磨出的老茧,剑和乐,都是我们的武器,凭这武器,我索要英名,问取宏利,而你呢,到底要什么?你发如飘蓬,随意的姿态,从不给解释,红尘于你手底,不过几个音符,你将其玩弄于鼓掌,挑破喜音与悲乐。
那时并非存心引起你的注意,而是你的音乐早已敲碎我的心房,我便也不由得打起了节拍。你抬头看我,扬唇一笑,仿若寻得故友,音律不由得轻快了些。可是欢乐之时最易悲伤,随着你激昂至凋敝的曲调,我们一齐哭了出来。
燕市上,我们哭哭笑笑,旁若无人。弱水三万里,觅觅奔波,终于寻得一瓢相知,怎可不失态?怎可挤出半句赘语?
于是,我只轻问:“在下是否高渐离?”
你微微一笑:“朔朔北风,凄凄折羽,高远难飞,渐次离离。”
我握剑抱拳一笑:“在下荆轲,荆棘划心,血染高志,沉疴似股,一断难行。”
难行,路难行。原我剑尘风起,奈何飘寄如荒。而你呢,渐离,这蓊郁竹翠的曲韵间,为何不经意便滑落一叶枯黄?
【懂】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懂我,即便其他人都当我痴疯,我不在乎。我们就这样醉生梦死般地在酒肆欢饮,通宵达旦,偶尔来点打抱不平的插曲,全当佐酒小菜。有时当你弹一曲喜乐,我忽然痛哭流涕连饮三杯,你亦满杯相陪。有次我应田光之邀欢喜赴宴,你却在我踏出门楣时横至屋口:“田光之约不可赴!”我看着情绪失控的你:“我来燕国,不单纯是为了喝酒,这个你知道。”
“田地将芜,乱世无光,荆轲荆轲,胡不归乡?”在我踏出第十步时,你忽然悲恸唱出。事情还没发生,你仿若全部洞知:
你知道田光乃燕国勇士,如今虽然隐居却心牵燕国命运;你知道暴秦蚕食的魔爪已逼近燕国,燕小力弱,即便举国征伐亦难以自保;你知道我和田光交情非浅,他此番邀我必当向太子丹举荐我。尤其是在我回来后,你知道田光自刎而死,以死明志,知道我内心嗜血贪婪的火焰。
便知道,我一定会出发。
“如果那些虚妄是你要的,我陪你一起抵达。”你说。
“为什么?”我问。
你沉默,拿起筑,刚准备敲下,手却不停地颤抖。我刚要上前,你猛地将筑击碎,然后抱着一地残骸,失声痛哭。
那一刻,你眼若浮云翳日,我突然看不懂你。
【离】
带着樊于期的项上人头,燕国督亢的地图,匕首,和一颗杀手的心,我已准备启程。虽然太子丹还安排了一个十三岁时便杀过人的秦舞阳为我的副使,但是内心深处依然觉得是孤身前往,我知道除了你,不会有人让我使出赴死一搏的全部气力。你住得远,来得晚,我的心又怎能立马出发呢?况且此去凶多吉少,也许会命若参商,不如趁此一别,话尽凄凉。
祭祀完路神,易水岸边,太子和送行的宾客都身着白衣,头着白帽,满身缟素般,为我送别。帽带随着衣带,凄白地飘在寒风里,拂得我心,净葬若死。远远地听见你最新谱的那曲《易水歌》,凄婉的征音,把心揉搓,搓活,一丝丝的血脉,拼命跳跃,不肯停歇,像你心底盘结的悲歌,回环难收。
且让一丝裂帛划破这萦回的歌,像响彻云霄的悲鸣,落魄哀伤,却终要收场。你听我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手底的弦突然绷断,空留余音,听得我心,静葬若死。“死”人问出的话,从来都不容思忖:
“我要名,要利,渐离,你要什么?”我问,是怕这一去再没机会知道。
“我要你,活着,回来。”你答,坚定的眼神里,滑过一丝担忧。可是会有余音吗,我问高山,你不敢望向流水。
【暖】
阳光暖软地摩挲着秦王宫殿。以九宾之礼,在咸阳宫,秦王欢喜地接见我们。我们,不是我和你,而是和秦舞阳。秦舞阳传言勇猛,但此刻却脸色骤变,浑身发抖,害得秦臣见疑。忽然间我又想到了你,若是你和我一齐赴死,准是两相淡定,偌大的咸阳宫,对于我们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饮酒击筑。不敢多想,我立马故作轻松地看了秦舞阳一眼,笑着向秦王谢罪,只言他一藩属粗人,未睹龙颜如许,还望见谅。秦王渐渐歇下眉宇,只一声:“地图呈上!”恭敬地奉上地图,卷轴慢慢打开,匕首惊现,我眼射凶光。许是眼底火焰太旺,我被灼得恍惚,竟没刺中秦王。这一打草惊蛇,他抽身而起,拼命拔剑,意欲反攻。天助我也,那剑身太长,卡在剑鞘里,一时难以拔出。我立马追击,追得秦王绕柱慌跑。
渐离,真想此刻,你淡坐一旁,为我击打一首小曲,调侃这荒唐的命际。你看见了吗,群臣慌措,就像我们曾经为命运而捉襟;你看见了吗,我很快就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到时再一番剑酒,筑乐起兴。大脑里突然浮现那幅期待已久的画面,树树皆着秋色,虽然一派落寞萧索,却终于染得心生宁静。晚树之中,幽花一明,便把这昏暗的一生点亮。我需要点亮,需要荆轲的英名,在枯暗的年华里圆一场虚妄的梦。梦醒后,我们便坐在树下,静看一半秋山溺夕阳。最后,你一筑朝南,我一剑向北,在各自的江湖里浪迹,真正的友谊,便是浓如醇醴,淡若清水。
杀手的悲剧,在于身为杀手,心却无杀念。虽然这样一幅温暖的景象在我心底勾勒很久,我却无法遏制住它在此刻全然毕现。这时,刚踏入宫殿的冰冻之心一下子温暖如春,我禁不住卸下所有防备,直到感觉被一个药囊击中,刚一怔愕,已听见群臣乱声大喊:“大王,把剑推到背后!”当我看见秦王将剑推到背后,看到他顺利拔出剑时,我们之间的优劣已见分晓。在最佳时机,我脑中那幅暖心的画面,将要我用一生的血去祭奠。
稳稳的心此刻已稍微失衡,来不及趔趄,已见秦王拔剑砍断我的左腿,血流不止。胜败已定,心的天平轰然崩塌,明知道心载利器,心都不稳,利器怎能击中,我却还要拼命扔出手里唯一的匕首,直到它碰到柱子上,落地心死。
宫殿一角,夕阳如血,残光似刀。我心,不暖,亦不冷。
【还】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句不是悲歌,原是谶语。易水易水,易逐水而逝,没有归期。就像你的名字:高、渐、离。心高,命贱,人离。心高,是想成为你捐躯赴国的英雄;命贱,是一生凄凉敌不过半刻温暖;人离,是那日离开,已成永别。三字重击,酸心刺骨。
侍卫横至,刀剑如你惜别时的眼神,缓缓刺入我胸膛,仰天,我不能长啸,俯地,我无法跪别。只念远方的你若能感知,再为我击一曲《易水歌》吧。乐如银烛,烧尽你一生笑靥,流干我半世枯泪;乐如浮槎,愿它载着我的魂魄,绕你周边,不散。
【遇】
“酒保,拿酒来!”当燕灭后,你已更名改姓,化作一个酒保,卑躬屈膝地,想杀死从前的自己。静静地看着你,想在这无边无际无情无心的劳累里,忘却半生,远离乱世,大隐,隐于市。
身隐了,行隐了,独独心却没隐。要不,为什么我看见你,每次听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便迟迟不舍离去,为什么明知不该妄语,却依然要将这些曲子一一点评呢。你似乎忘记了,你只是一个无知的酒保,安身求命之人。开始我为你捏了把汗,怕你身份暴露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可你居然还接受主人家的邀请,拿出自己的筑,盛装整容,于满座宾客前尽情击筑,那时我突然释然了,你心底深处的两个自己终于站在命运的擂台上正式比武,一个谨慎世俗,一个性情无羁,而我知道,你必要是输给音乐、赢下心语的、性情中人。与其一生苟延,弃置音乐,你宁愿纵情击筑,试看命运张狂几时?还是你亦心无存念,只需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结束自己?要知道,我能听懂你的筑音里,那激昂而绝望的意念,那绝望而死寂的预演。
盛名一传,普天皆知。秦始皇怜你才高,免你死罪,虽熏瞎你的双眼,却也不曾薄待。厚遇如此,安安然然击筑一生,不是很好吗?可你为什么要将铅置于筑中,然后举筑砸向他?你奋力扔出的,到底是什么?是要他死,还是你想亡?
还是,你要陪最性情的音乐亡?抑或,陪我亡?
“如果那些虚妄是你要的,我陪你一起抵达。”仿若再听你说。
“为什么?”我又问。
“如果一切皆是虚妄,我希望我是你,最后的真实。”你,终于回答。
魂魄尚能流泪,便是此刻才可知晓。其实,要什么济危扶匡,要什么国泰民安,政治原本是一盘乱棋,秦一统原是大势所趋。或许吧,原是当初挑不破这一剑虚幕,才可能演奏这一曲筑歌,戏子都擦去了胭脂,后台,却再也看不到我们来卸妆。
霸业,业已罢也。我们终于自由了,悲壮,沉郁,清知,淡绝,都是我们的人生供词。又赚得两心相寄,还有什么后悔的理由,埋怨命运呢。再给我击筑一曲吧,什么歌,我都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