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雪幕笼蔽的城市之夜静得可爱,安静又清净。
这是古城火车站南一里的小区,还是故里青苔石阶上的小屋?这本翻开的鲁迅文集,是在申洼村的小桌之上,还是在新都汇隔壁我的案头?
此身何处?闭上眼,竟觉得处处一同了。思念父亲吗?一秒钟就可拨通三弟的电话,他就睡在父亲身边。想念加拿大的老友吗?微信即可秒回。
恍惚,迷糊,即便置身另外的星球,眼睛闭上也是这样的感觉。时空是人自己的界定,对宇宙本就不存在。因为是人,有感情,有情怀,才春风一夜吹乡梦,才不愿生入玉门关。
身边就有最近的朋友,百米之间,也许我喊叫他就能听见呼应。可静夜里的大啸,会破坏这少有的清寂,扰了别人的清梦或轻梦。
他知道吗?我在想,朋友此刻也许也正挂念着我,一如我对他的挂念。我和他总能心意相通。
今夜,老天很体谅我,城中心竟静如三十年前的乡下。歌厅没了声音,饭店早早关门,超市十分安详,就连出租车也慢慢腾腾,如我少时驾着往地送粪的牛车。如果丹尼斯那儿是一片麦田或几行青杨,那这里就真的是农村了。
得感谢这场雪。它让历史好像后退了三步,让现代化也回归了传统三秒,让感觉却可以沉浸许久。十八岁的人已经集体怀旧,日渐提速的文明什么都可以满足,但就是不能生产幸福,制造归属。
我在街上慢慢走,雪花满头,白色袭衣,我根本不管它。长街无人,我感觉我好像走了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前无标记,后无提示,我好像历史一样随意穿行,国家战争人类兴亡好像都没发生,一切久了都没了痕迹。往近处想,我又觉得三十年来,我走着,路边有人走来靠近我,我们走着,走着走着就走远了,说着说着就走散了,到头来几乎还是独行侠或者独行虾。有谁能遇上一生不离的朋友,或者恰逢牵手不分的亲人,把荒原走成家园,把残雪走成春水,那可是比当总统帝王都有意味得多。现在全球有多少退休的国王、下台的首相,他们走在秋风四起的宫邸后面的小道,回首未必比寻常却幸运的百姓幸福。落寞孤寂前是不踏实的热闹繁华。
我走着,恍然间觉得会有一辆马车忽然驶出,把我劫走。它是送我到西北轮台或焉耆,还是东南海峡或孤岛,或者是东北雪原的土匪窝?我可能不会挣扎,向西我会战死成白骨,向东我会血流入海身喂鱼,出东北我可能比杨靖宇死得更惨,但再大的土匪别想让我折腰,我活着不会让外敌踏入我的领地半步。想着,我笑了,想世界各国,想经济政治,觉得其实都一样,利益至上,其它都止下。互相攻击是狗咬狗,互相吹捧是狐假虎威。正义是进攻的利器,只针对别人;道德是防守的藩篱,不要求自我。
我走着,觉得童年的草地在左,少年的朗笑在右,青年的豪野在肩头,而壮年的刚勇在胸中。刚刚的思绪有点颓唐,明天云开日出我还会笑傲江湖,那时的我也是我,现在的我当然也是我。我会拍案而起,也能笑而不答,要魄力四射,也要反躬自省。我披着人皮活着,就要尽量活出个样子来。
但是,本质之我不能变,也不会变,外力也甭想让我变。心该如家乡的清泉,志该如秋高的长空,行该如直上的大树,力该如扛鼎的壮士。尽力做到吧,也不会是太难的事。
牢笼之外,是更大的牢笼,但心飞高天可冲决一切。这一生,要简单执着,不停迈进,一如我独行不回顾地走在长街。
十五年了,我今晚才感到城市的亲切,我上面的絮叨是对它的诉说,也是我的独语自道。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孤身自行,举步天地间,但也许背后的小窗、两侧的过道里,有人注意到我这个会走动的雪人呢。甚至会有人把我深深凝望,直到我被大雪淹没,融进长夜。会不会有人在心底呼唤我的回归,或者四海异途的朋友会在此刻发出沉沉的问询:八里山下的那个农夫,在这深冬雪夜做着什么呢?
我不停地走,因为有路。即使没路,我想也可以走出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