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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的人
由于工作关系,我见过很多醉酒的人。如果把他们全部记录下来,我想应该超过一百个,各不相同,形态各异,也是件有趣的事。有一个醉酒的、吵闹的人,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晚我值夜班,他睡在隔着一堵墙的留观室里,大声哭喊:“爸爸,我想你!”一个中年男人,哭着喊爸爸,那情形总是让人有点想笑。
我基本是不喝酒的,但我很理解人有喝酒的需要。考虑到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喝酒一定要跟自己亲近的人喝,以便你喝醉了能得到好的照顾,而不是各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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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凡是准备大醉一场的人,都应该有一种觉悟,那就是这次醉酒的后果,最严重的情况是什么?绝对不止是宿醉,或者呕吐。更严重的情况是不是也已经想到了,或者说可以承受呢?因为醉酒丢了性命的这种极端例子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搜一搜新闻,我们可以看到,我也亲眼见到过这样的事,但这不是我今天的故事。
今天的故事主角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那一天他深夜喝醉酒回家,爬家里的楼梯,是那种村里的自建房,一般都有好几层,结果摔倒了,当时应该已经流血了。家里人发现他后,想把他送到医院,但是他醉酒后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坚决不肯去医院。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醒过来,才觉得浑身疼痛难忍,这时候才同意叫救护车来接他。
我看到他时,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只眼睛淤青肿起来,像被人揍了一拳。嘴角也有血渍,脸上贴了两块创可贴,一个伤口下面有鲜红的血渗出来,等我揭开一看,伤口很深,用纱布给他包扎起来,准备扶他到车床上,他却没有办法站起来,说腰很痛。几个人合力抬他上了车,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上了车,她说想送他去市医院,我们医生说先回我们医院,她没有再说什么。
回医院检查完毕,发现是脑出血,还有腰椎骨折。这个女人再次要求把他送到市医院,即使联系上面说可能没有床位,只能留观。她说这边没有人照顾他,我们再次把这男人搬上救护车。他还有意识,但大多数时候是睡着的状态,我看到他微张的嘴里面好像一个黑洞,身上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的牙掉了好几颗,我以为是这次摔掉的,他老婆说是上次摔掉的。不知道上次有没有喝酒,但同样是摔掉的,总给人一种酒鬼的印象。
他老婆没有表现出任何伤感的样子,虽然还是尽着责任跟着我们。她打电话说:“我说过他了,他不听,由着他,现在弄这么严重,叫他看医生,他也不肯,非得酒醒了知道痛了才肯……没人照顾他,我要上班。”可见这个人平日里也不太遭人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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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凌晨,接到出车任务,在镇上的KTV有一个酒精中毒的。进到那条街,看到警车闪着耀眼的红蓝光线,有人指引我们往前。我远远看到一个人躺在路边一动不动,医生先下车去看他,我则拿了一个探照灯跟在后面,并不是看不见才拿灯,那人躺在路灯下面。他的穿着像是一个刚在哪里下班的人,长裤、皮鞋,衬衣扎在裤腰里,脚朝外,头朝着路基里面,旁边停着一辆车,离他脚不远处有一坨黄色大便,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留下的。
他睡得很熟,发出鼾声,医生拍他的肩膀叫了他几声,他没有应。围着他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大便上,去旁边草地去擦了。我打开探照灯照在他脸上,一边大声叫他,一般人在强光刺激下都会醒过来,不然他会继续睡,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他动了一下头,还是没有睁眼,头差点快塞到旁边的车底了。见他没反应,我们准备打电话联系他的家人,拿了手机,一旁的警察拿过去对着他的脸,帮忙解锁,我则还照着电筒。
折腾了半天,没能解开,他突然醒了,一下坐起身来,往周围看了一圈,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可能看到又是救护车,又是穿白衣服的医生,黑衣服的警察,旁边警察腰上还端着枪,说:“我没打电话啊,谁打的找谁。”其实电话就是警察打的,可能巡逻时意外看见他躺这里,才打120来接他。见他完全清醒了,我们就返回了,这样的人鲜少愿意回医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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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接到村里有人打120,位置是在村里的老人中心,说是摔倒了。
去到之后,发现一个光着膀子的光头男子侧躺在墙角,睡得正香。一身酒味,不过的确也是摔了一下,眉角有一个小伤口,血流到额头,已经干了。
回到科室,我们本地的一个护士一看他,说:“这个人我知道,经常喝醉酒过来的。”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赶紧回头问她。正愁找不到家属呢。
结果她不知道名字。把他放到留观室床位上,他又继续呼呼大睡了。我想看看他叫什么名字,找一下家属过来照顾他。打开他的手机,没想到手机没有上锁,微信里刚好有我们医院的公众号推送的信息,打开一看,绑定了一个人,应该就是他自己了。
我拿到护士站登记他的信息,刚刚那个同事看到,说:“留一个他的信息在这里,免得以后找不到。”
“你想得真周到。”我笑道,的确我们最怕的就是无名氏,没有名字,没有家属,什么都不知道。
“我给他备注一下:酒鬼二号。”第一号酒鬼常常光顾,叫救护车的频率远远超过他,每次来了都说要找院长。这个二号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
给唯一的联系人,他哥哥打了电话,他哥说在上班,没有空来接他。他已经五十一岁了,他哥年纪应该更大。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见他摇摇晃晃走出房间,赶紧叫住他:“你手机还没有拿呢,手机在床上。”又打电话给他哥,他哥答应过来接他,却始终不见人。
到了下班后,急诊的病人越来越多,没有精力去看他了。等我再次去看他,他已经不见了。打电话给他哥,说人已经回家了。回到家就好,看他摇摇晃晃的样子,让人怀疑他会摔跤,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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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啤酒馆,接过一个喝醉酒的年轻人。凌晨四点,啤酒馆是半开放的,只有屋顶,没有院墙,每张桌子亮着像烛火一样摇曳的橘灯,墙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电子屏幕,正播放着足球赛。相比起屏幕,屋内的光线昏暗,只有每一张桌子上的圆形的、盖着橙色灯罩的灯,发出微弱的光,沙发也是橙色的,我们走进去,半天没有发现人在哪里,有一个男子过来带路,我们才发现那醉酒的人躺在沙发底下。那男子一身黑衣服,戴着手表,头发做过很细致的打理。这人应该是从沙发上滑落,直接睡在地板上,我们跟警察一起把他抬到车床上,带回了医院。他除了吐了几口,就没再动过。他睡得很熟,我们几个人合力把他抬到车上,他也没有动一下。
到医院我们再次把他抬到床上,感觉他有点醒了。因为拉拽过程中,他的裤子被扯掉了一些,我准备给他提上去时,他自己也用手把裤子往上提。我给他测血糖,打针,他也一动不动。同事看他想吐,叫他侧身睡,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他马上也侧过身来。
醉酒人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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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那些喝醉酒的人,也让人印象深刻。他们变得跟平常人不一样,或活多,或野蛮,或思维跳脱,总之,平时碰到的人总不会这样的。
这个啤酒馆醉酒的人的朋友,由警察带过来了,也喝了酒,整个人很亢奋。我听到他在外面说:“这个电脑我不会用啊?怎么登记他名字?”我还第一次见自己跑去电脑登记的人。
“他怎么样?醒了吗?”看到我走出来,又问我。
“哪有那么快?你得一直陪着他。”
“啊?”
带他去交费的时候,收费员扫了半天扫不到,才发现他亮出的是他的微信二维码。
交完费他又往门外走,“你去哪里?”我问他。
“我去看看我车上另一个朋友,他也喝醉了。”
天啊,本来指望他看着喝醉酒的人,结果他东跑西跑,一点也不靠谱。一会儿回来,看到候诊厅坐着一个小朋友,他拍着人家背问:“你好点了吗?注意身体啊。”旁边孩子的爸爸看着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朋友喝醉酒呼呼大睡,而他喝醉酒,变成了一个话痨,对比非常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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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上车,我们司机正在给他一个朋友视频,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赤裸着上半身。
“你们是不是去接一个醉酒的?快点过来,我在路边等,他是跟我一起喝酒的……”他跟司机说道。
我们去到现场,周围都是旅馆,很多人给我们指路。等我们到了二楼,看到一个彪形大汉躺在走廊里,身边吐了一堆秽物,他也赤裸上身,跟他那个朋友一样。
因为是楼梯,我们拿的是可以爬楼梯的轮椅。几个人试图把他抬到椅子上,他非常重,上半身又沾满呕吐物,很滑,像只泥鳅一样。几乎无处着手,费了很大力气抬到椅子上,把他绑好,几个人一起把他往楼下抬,他的一堆朋友也喝了酒,任阿叔大叫“放下!”还是硬抬着。还没有完全到一楼,这大汉就拼命挣扎,想解开挣脱。我们怕他摔倒,忙拉住他,可是谁碰他,他就作势要打。我本来想帮他解开绑住他脚的带子,看他握紧拳头要打我,赶紧走开了。
他自己慢慢挣脱起来,不肯安分坐在凳子上。他的一众朋友扶他站在楼梯脚,问他想干嘛?他摇摇摆摆站着,说不出话。阿叔不敢近他身,从另外一头远远地推着轮椅绕过来,我看到阿叔满头冒着汗珠。不管怎样,他是不肯去医院了。他的大金链子朋友走过来,说:“不好意思啊,耽误你们时间了。我跟你们司机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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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车祸,村口公交站。
我们到了以后,看到一个人躺在路边,两三个人围在他跟前,旁边停着一辆电动车。听他朋友说,这个人喝醉了,他朋友骑车载着他。结果他从车上掉下来了。
他除了眉弓有一个伤口,太阳穴处也有一个大包。耳道里面还流出血来。看来他不是喝醉酒那么简单。
“你看他睡得多香。”他朋友说。跟我们上车之后,这个朋友说,他找不到自己手机了。问我有没有带手机,打开美团,他想看看他手机是不是落在店里了。我第一次听说还可以在美团里找手机,不过我的确没带,半夜出车爬起来就走,没拿手机。手上拿的手机是这个受伤的人的,手机解不了锁,没有办法联系到家人。
回到医院后,只能开通绿色通道给病人先检查,医生开好单也赶到CT室看病人的情况。推病人出了CT室,我看到他的这位朋友,请他在出车单上签字,证明我们把病人接回来了。他说:“等他父母来再签吧。”这个病人二十三岁,估计他朋友年龄也不相上下。
我再次说只是证明,不需要做什么。他说:“后续不会找我给钱吧?我没有钱。”说实话之前真想他给钱的,可他手机都没带。重病人优先检查,所以也不重要了。
“你看他睡得多香。”这个朋友再次说。“他是头受伤了,不是睡着了。”我说。
推病人回急诊的路上,这个朋友再次说:“你看他睡得真香。”香个屁!他耳道流血,头皮血肿,多半是脑出血了。我忍住骂他的冲动——他也喝醉了,理他干嘛?
过了一会儿,报告出来了:硬膜下出血,颞骨骨折。意思就是脑袋瓜骨折又出血了。幸好他们应该是住一条村子,留下的人通知到了病人的家属,家属很快赶过来给他办理了入院。
年轻人一起喝酒很欢乐。喝醉酒了东倒西歪哪里还坐得了电动车呢?朋友也是醉醺醺,这样载着他回家。结果像西瓜一样跌在地上,喝酒喝出脑出血,谁能想到?他的这个朋友有一定责任,虽然他也喝醉,绝对是个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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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接了一个喝醉酒的年轻人回来。去的时候他正跟他同伴坐在饭店的桌子旁,桌子上杯盘狼藉,他们一直吃喝到那个时候。一个同伴说他们从下午五点就开始喝酒,没有吃一口饭。这个年轻人面色发白,衣服裤子有些地方是湿的,可能已经吐了。
回到医院,放他躺到床上,同事准备给他打针。他同伴看到我们的液体,一袋糖盐。一人问道:“这里面加的是什么?”
“这肯定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的。”另一人说道。
输液单上清清楚楚写明用什么药,怎么可能是秘密嘛。只不过我们先执行医嘱,还没有单。
“肯定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别人自己去药店买了还得了?”这人再次一本正经说道。
喝酒离世的人
“现在病人是什么情况?”坐在救护车上,我拨通了现场的电话,确认了地址之后,问道。
“他喝酒喝过去了。”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什么叫“喝过去了”?难道是死了?不能吧,她想说的是不是:喝睡过去了?
“啊?”我想跟她确认一下,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已经没气了。”她明确的说道。电脑上明明写的是“酒精中毒”,没想到这么严重,我因为凌晨不停出车困倦不堪,听到这女子的话,马上清醒了不少——打起精神,可能要现场抢救了。
我们远远看到有一个人影站在前面接应我们,车子慢慢减速,一停下来,我们拿起抢救用的仪器,物品,跟在女子身后往前走。这是村里的出租屋,一踏进门槛,本应该是大厅,但这大厅显然被当作了卧房,里面横着放了一张大床,又竖着放了张双层床,里面可供人移动的空间已经非常有限了。
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全力按压躺在双层床下铺的人,这人赤裸着上半身,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床板随着按压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旁边的大床上还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睡得正熟。这种情形让孩子看到太不合适,我们让家属把孩子抱去隔壁房间,医生检查了一下,接过手来继续按压,我拉过药箱准备药品。
“诶,他不是前段时间来医院看过吗?我都劝他不要喝酒了。”医生认出了这个人他曾经接诊过。
“他不听劝啊。也不找个正经工作做,打几天零工,有钱了就又去买酒喝。”中年男人说道,他是这男子的爸爸,他站在医生身后,随时准备着接手来按压。
“上次送去医院花了五千块钱,这次又喝。我们加班回到家,看到他吐得到处都是,很生气。家里两个孩子,他又不上班,又不带孩子,只知道喝酒,所以没有送他去医院。我也没有睡着,他说要喝水,给他倒了几次,没想到会这样。”中年女人坐在地上,懊恼地说。
“上次去医院住院,本来他悔过说再也不喝酒,可等他去问医生:这病是不是喝酒引起的?我听到那个医生说,跟喝酒没什么关系……我的心都凉了半截,知道他不可能会戒酒了。”年轻女子说道,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看来对这个酒鬼丈夫没有一丝留念。
一边抢救,医生一边交待病情,叫家属做好思想准备,基本是抢救不过来了。这男子的妈妈瘫坐在地上,开始哭泣起来:“能抢救就还是抢救一下吧……我养了他三十年,就这样没了……我们家就这样垮了……”她说得悲切,她媳妇伸手去搀扶她,男子没有说话,继续默然地看着我们抢救。
医生按累了,换我按压,从这人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酒味,我隔着口罩,都被熏得够呛。没了他,家哪里会散?有他家才会散吧?我心里这样想到,家里有两个孩子,父母都还在加班工作,他竟然可以不工作,天天喝酒度日,怎么会有这么没有责任心的男人?我瞥见角落里有一本课本,封面跟我儿子的课本类似,刚刚那男孩应该也上小学,有这么可爱一个儿子,他怎么忍心这么做?我实在想不明白。
后面我们停止了抢救,确认他已经死亡,就撤走了。登记信息时,发现这人的确才三十岁,按理说喝酒不会死人,但他的确死了,死因只有尸体解剖才会明确了。他儿子至少已经有六岁,看来他二十四岁就已经结婚了。
他为何如此地没有责任心?我一直在想,也许他只是顺从了他父母的意志:结婚,生孩子,工作养家。父母已经给他铺好了路,帮他娶好了媳妇,帮他带孩子。孩子有人养,反倒没他什么事了,整日喝酒就是了。也许他从没有自愿过,他不是自愿结婚,也不是自愿生孩子养孩子,这一切都不是他要的,只是父母认为好的,硬塞给他的。只有日日买醉才是从他自己脑子里冒出的想法,虽然父母日日劝说,不要喝酒了,不要喝酒了,不劝还好,若是要劝,那必须要继续喝下去,才能证明他是独立于父母存在的。
这样一想,又觉得他是可怜的。也许他从来没有真正活过,只是像被父母操控的木偶,简短地走了一程。父母总是铺好一条路,说:你在这条路上走就对了,保你平安顺遂。可是子女不想这么走呢?能不能走下这条路,试试别的路呢?也许有一天,他会明白,还是这条路好,也许他从不后悔,但都要自己走了才知道,才会甘心从心里接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