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记得那年国庆长假,我带着孩子从省城赶回家过节。
正是下午三四点,太阳已经逐渐消失了热情,附近的庄稼地里,棉花在丰收的收尾阶段,棉花杆已接近枯萎。
原野上金灿灿的,村子安安静静的。
几缕凉风从沟渠边徐徐吹来。在我们村和姑妈家村子之间的三岔口,只听一阵震天吼的摇滚乐呼啸而至,同时一辆白色小车嗖地直冲过来,然后又噗嗤——转个直角弯,司机戴着大黑墨镜,朝窗外的我们望一眼,又加大油门飞奔出去。
大概就几秒钟的时间,只见鸡们扑楞着翅膀,咯咯咯四处逃窜;几条老狗早已惊醒,追着小车一路狂吠;一些大妈大爹走出屋外,见此情景,就是一通狠骂。
儿子也惊吓住了,紧张地抱着我的腰。我问去车站接我们回家的表哥,那家伙是谁,开车这个猛啊!
表哥早已停车远远避让,这时他缓缓启动车子,慢悠悠地说,那个何彪你不记得啦?以前你们一个班的呢。
我说,谁?我哪知道你说的哪个。
表哥说,我们小学分班,他不和你一个班么?何彪,你初中班主任何老师的侄子……
我“哦”了一声,这么一说,就有好些往事,袭上心头。
表哥比我大两岁,因为学习不好,小学五年级留级到和我一个班,后来我们到一个乡办初中读书,因而我们好多同学都相互熟悉。
何彪跟表哥一个村,我们都是小学同学,他一直个子小小,长不开的样子。不过,我们那时候发育都晚。但是别看这家伙一副小孩样,脑子可不是一般灵活,恶作剧特别多。
因为我那时又黑又瘦,他带头给我起绰号“棉柴梗”,从小学四五年级一直叫到初中他辍学,真是气死我也。
等我们到了姑妈家,我六岁儿子晓晓说,妈妈,你和表叔还是同学啊?
我笑了笑,望一眼大我两岁的表哥。身材高大、晒得黝黑的表哥清了清嗓子,说,就你小子耳朵尖哈,你不多问,一会儿去表叔家吃饭,表叔请你吃大鸡腿!你在城里可吃不着这么好的鸡腿哦!
晓晓大叫:“好,一言为定。”小子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表哥和我都一阵大笑。
不多久,就来了一位黑瘦黒瘦的家伙,个子不高,眼睛凹陷,握着一只杯口布满茶渍的缸子,手指头已经被烟熏得又黄又黑。
他总是盯着我和我的孩子看。
表哥叫他,嘿,彪哥,今天打牌赢钱啦?
他说,哪里去赢钱嘛?那些个打牌的,都看中我最近牌运臭,想赢我的钱,早早地就叫我来打咯,果真就又输给他们了啦。
表哥笑着,好,搞明儿我也缠你打一回。
他说,哎呀,谁像你,整天想着搞钱的人怎么会跟我们这些人一样,天天打牌?……然后又看了看我。
表哥说,对哦,我还没有跟你们介绍一下,来,妹,这个是何彪,是刚才我说过的我们老同学啊……
他马上叫起来,就是嘛,怎么会忘记呢。
我一惊,嘿,那刚才从我们旁边开车子跑过去的是谁?
表哥说,哦,我话没说完整,就是谁呢,何彪的儿子,小文啊,十八九岁了吧?
何彪说,可不是嘛,在我们这个年段,都好谈朋友了。可是,这孩子,干啥啥都不行,在村子里横冲直撞第一名。不晓得以后娶得上媳妇不,我都好愁哩。
我笑道,你也才四十来岁,都操心儿媳妇的事情啦?我家孩子才六七岁呢,要操心到什么时候哦。
何彪说,跟你比啊,怎么比得上呢,从以前学习比不上,就好像么事都比不上了。
我赶紧寒暄点别的,表哥赶紧叫姑妈加两个菜。我知道,这家伙开始聊天,一下子是不想走了。
我说,你怎么不叫孩子好好读书呢?
他说,我们在外打工,要能有办法管他一下肯定就管了,我们一不在家,他就是霸主,要啥有啥,爷爷奶奶都怕他,哪里谈得上好好学习呢,不每天被老师打电话告状就不错了!……哎,我们在外打工,一年也能进些钱,回来盖上了房子,农忙的时候做点生意。但过得不安逸啊,现在最发愁的事情就是这家伙啦!……你见多识广,我很想问问你,我这个孩子怎么办?
这么小的孩子,胆子那么大,我想想都有点怵。我除了说“孩子还小,慢慢来,多陪陪,多鼓励”之外,找不出太多话安慰他。不多久,我再也找不到话题,只好听他和表哥聊赚钱。
我的思绪却回到从前。
02
九十年代初期的某天,我去学校报到时,看到那矮塌塌的平房教室,一间住二三十号人的宿舍,没有设置餐座的食堂,看不见影子的车棚,远得一眼看不见又小得可怜的厕所,坐满教室、黑压压一片的同学……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考重点学校,不管笔试还是面试,题目都没见过,人还紧张得不成样子。
我只能上乡里的普通初中,但是乡里的普通初中考重点班时,我不知哪根线没搭上,又没上重点班的线。
父母对我的学习,只是关心,并不上心,记得当时重点初中的人通知我去参加笔试时,我妈在家打麻将打得正酣;通知去面试,地点在隔壁村,我爸妈都不送我,叫我自己骑自行车去。我全程都晕乎乎,找不着北。
我妈说我“慢先生”,一点不错,之前听都没听说过有这些环节,更别说事先准备了。
家长会说他们更不懂。
其实,懵懵懂懂等安排、被安排的,不仅仅有我啊,我身边的这些普通班里的普通生同学,何尝不是?
班主任正是何老师,四十多岁的男老师,脸色黑黄,个子不大,瘦瘦的,平时比较严厉。但是例外的有一次,上课几分钟了,他才走进教室,大概是心情比较好,他跟我们笑着,说,看,我今天中午稍微喝了一点,还好没睡得很迟,赶紧拿本教案来上课,结果,你们晓得不,我拿了一本二十几年前的教案……
他烟不离手,经常看不到人,更别说跟我们额外讲题……
任课老师经常换,中专毕业的18岁新老师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爆粗口,扔粉笔头。
那时候哪个学生会觉得这不正常呢?
学生们谈老师,像说着村子里的谁谁谁一样随意,还顺道编排点什么。
男同学有时常翻围墙的,那时候外面没有网吧什么的,但是外面有个工厂,据说饭比我们学校的好吃。
有一次周末,离家最远的我们村的学生,有几个没回家。有个女同学就跟我说,我们出去买饭怎么样。
我说,我又不知道去哪里好买饭。
我们村离学校最远,学校周边我都不熟悉。
她说,我知道的,你跟我去就知道了。
我们就拿了碗一起去,我的天,原来是从教室对面的男寝绕过去,再翻院墙就到了学校外。
男寝后面一股子尿骚味,有一处断墙只有我们的半身高,她小小的个子,不多会就翻过去。
我们每人买了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手指长的米饭,再翻墙回学校。
别小看只有饭,我们学校的饭用长方形金属盆装来,金属盆大概比我们的手臂长点,八个人分一盆,由桌长(没有餐椅自然没有餐桌)分好,然后排值日生洗盆。
那米饭有时紧绷绷,硬得分不开;有时候水泼了,米少了,只有浅浅的一层,根本吃不饱;有时候饭上一层泥沙,不知道那些食堂里的阿姨(基本上是老师的家属),是怎么蒸饭的。
当然,他们在背后不知怎么骂学生,学校里水池子水换得少,饭盆子几曾洗得干净过?
学校的菜统一买票,统一供应。惨不忍睹,基本是无油加水煮,被同学说猪菜不如。一个学期打几次牙祭,开抢的场面真是壮烈,此处真是不想赘述。
有一次有个家伙扒开层层同学,从不知谁贡献的脸盆装的肥肉炖白菜里,抄出一块巴掌大的瘦肉,激动得脸上通红,赶紧慌不择路地跑了。我们挤不进去的同学,只好远远地羡慕。
那时候,我们通常从家里带炸胡椒,吃得矜持点,一瓶可以吃一个星期。白米晒干打成粉,和剁好的辣椒组合,腌起来,吃的时候多用油,炒起来,干巴巴的,方便携带,易保存,好下饭。
一般而言,要是谁有家长送菜,就够全班人羡慕了。
03
初一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学生与学生的差距就已经明显拉开来,许多学生开始打退堂鼓,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每周一,普通班里都会有学生不来了。
老师也见怪不怪。
有一天,政治老师肖老师见第一节课有几个学生没来上课,就叫学生去寝室叫。不多久,三四位男生被叫来了。肖老师暴怒之下,喝问着就动了竹条,几个男生被打得坐在地上。我们一旁看得胆战心惊。
肖老师老婆是我们班的英语老师,总是梳着漂漂亮亮的长辫子。有次不知什么问题,惩罚众人不成,就罚值日班干部。可怜我什么干部也不是,是被班主任临时加上去的周六值日生,形同虚设,居然也挨了几竹条。除了眼冒金星、眼含泪花的疼痛之外,我的第一想法是,我长那么大,总算尝到了什么叫爆炒栗子。
肖老师家两个儿子,我想这种家法伺候是不是家常便饭。
那时候,这样对儿子和学生好像并无不妥。
尽管如此,初一,我还是很想读书的。我参加过学校新生暑假补习,知识点基本都落实了。英语本来一点不通,但是因为开学重新学一次,居然也有点苗头了。学校几次考试,我都能轻轻松松考班里前列。后来最好的一次,居然是年级(包括重点班)的第九名,这样,实验班的老师终于注意到我了。
初一暑假,实验班老师齐老师叫我还有其它几个同学去他们班补习,但是补课结束,他终于对我们几个慢吞吞地说,不好意思,学校没有叫你们进重点班的打算。
初二了,班里更喧闹了,寝室也吵。作业常常做不完,老师一催就相互抄袭。对此大家好像都无所谓。
总之,太多人等着拿毕业证走人,学个手艺,早早成家。
还别说,我高中时还听初中同学说,我们年级有两位女同学毕业不几年,就分别嫁给了我们班的双胞胎兄弟。
哎,好像对爱情的懵懂,还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父母为了生计,到镇子上做起了小生意,周末偶尔我会去他们那里。街上那天整天,有些店里音响开得火力十足,各种火辣辣的情歌不断轮回。晚上寝室有些女同学,哪个男老师和哪个女老师好了、哪个男生和哪个女生有一腿等类似话题讲到深夜。
那时候,上课时我也开始走神,周末作业也无法都做完。我的数学终于上不去了,物理更是头大,总之,初二结束,虽然能力保班级第一,但是,这个意义已经不大。重点班的同学已经把我们甩出好大一截。
辍学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一点点风吹草动,不如意就会引起轰动,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最后潇洒地辍学了事。何彪就是如此。
他本来成绩也不错,理科尤其出众,但是贪玩成性。有一次,他大概忘记了写作业,被何老师知道了。何老师在课堂上骂了他,他一跃而起,把手上的笔使劲扔出去,大叫“老子不读了”,开始收东西。何老师叫他到跟前去,隔着讲台就是一巴掌过去,桌子上他的水杯立即倒地而碎。教室里的同学们屏住呼吸,看何老师教训侄子。
紧接着还有多次的拍打,何彪小小的身躯抵挡不住,开始还嚎叫,后来就哭了起来。
后来的事情就成了家事了,我们无从知晓,但是何彪是真的不来上学了。
表哥悄无声息地辍学了。
这时候,学校宣布,叫我们几名普通班的同学转到重点班读。
04
这时候,我感觉我就是砧板上的咸鱼,无法翻身了。
当然是想学好的,但是已经很难。重点班抓得紧,眼睛就是从这个时候近视的。班级还是有靠关系进去的女孩。有人引述老师的话,说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好好读书,这样对不起父母等话。她就怒气冲冲怼老师,谁叫他们生我的,又不是我叫他们生的!
坐后面的她,每天的任务就是负责把自己弄漂亮,叫家里人换花样弄好吃的给她。
理科听不懂,有时候我会和她们谈美发,总想把自己一头漂亮的马尾剪成齐耳短发,犹豫多次后,在一个冬天的周末晚上,我妈带我去剪了短发。没料到头发比长发还难打理,一点不服帖。乱发遮住我的瘦脸,显得我更加苍白。
傍晚,学校广播总是唱红歌。晚上,她们哼情歌。我静不下来,书一背就头疼,一个字记不得;一做试卷这些歌曲就准时开播,万分精准。
有时候走神,我也会看异性。男老师和男同学,第一眼见到,也会观察他们。
学习越来越差,在亲戚面前不敢谈学习,更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考了多少分。
其实,我每天都很挣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想法,是不是正常的,当然,也不敢跟人说。
有一天,我竟给自己放了半天假。
语文老师叫我们默写古文,我也不知为何,一篇《登泰山记》总是背到《岳阳楼记》里面去,还不知不觉背出好远,才恍然大悟。
初三,语文老师是班主任,有一次周末放假前,他留了一部分没默写过关的同学在学校里写。可我鬼使神差,居然自己溜走了。
不仅溜走了,明明要第二天中午回学校的,我却糊里糊涂以为是下午到校,在我姨家多待了半天。她家开饭店,我吃了她家卖的肉包,才心满意足地回学校。
没想到,我的同学已经比我多上了半天课了,我像个没头苍蝇,心怀鬼胎地蹩进教室,班主任居然没说我。我的默写一塌糊涂,他也不说我。
他分明纯乎已经放弃我了。
那次,我没有回镇上我爸妈那里,因为那时我们还没租房子,没有地方住,就回了姑妈那里。次日早上去了姨妈家。那次,我找我姨借了一个礼拜的生活费,15元。
我记得第二个礼拜,我爸到学校看我,我就找他多要了15元的生活费,叫我一个同学转交给我姨。她们住隔壁。
我就不再想这件事情。不知多久之后,我姨碰见我,低声问我那次在她家,拿了她抽屉里的钱没有。我有些震惊,我怎么可能随便拿人钱呢?我爸妈做点小本生意,钱袋子就在目所能及之处,我都从来没想着动过,更不会想着动别人的钱。
凭什么怀疑我?是因为我父母已经很少管我?是因为我上过普通班?是因为我成绩不好?……
我开始对周边的讲吃讲喝失去了兴趣,对美发情歌也不闻不问,对谁的八卦也懒得打听。
因为实在无聊。
我觉得我要尽力考得好一点,如果上不了高中,我的人生在哪里呢?
我一直被他们嘲笑棉柴梗不是,我是瘦弱的,体力劳动会压趴我。
农村里不忙碌的时候,牌桌上的“修地球”我最难忍受,听着那声音我就想离家出走。
我只能读书。
还有同学米,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现在重点班的同学,更是从小到大的班长,是学习优等生。她虽然脾气很好,跟我一直投缘,但是她明显更愿意跟那些成绩好的同学在一起,跟一直坐在教室后面的我有什么联系呢?现在她有自己的圈子;而我,什么也不是,甚至也从来没融进去过后面那些同学的圈子。
还有兰,说起来,还跟我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但是人家学习相当刻苦,随便考考,都比我强。
我不妒忌她们,但是我也不想太差,只能埋头好好读书。
05
一心想读书,忽然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
那时候,我基本每周都会扁桃体发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毛病从小就跟我阴魂不散。我稍稍感染风寒,就会引起扁桃体发炎。解决办法,就是不停到附近卫生所打针。
记得我父母从不在我面前埋怨我打针花钱,偶尔还会给我送菜。有说得上话的同学,我叫她陪我也一定会陪我去。
还有寝室里的同学,有时我周末回不了家,我们就一起唱歌,互送好吃的。
有时候,新班主任也会发慈悲,大冬天的把学校的锅炉门打开,给我们每人发一瓢热水洗脚。
这样,我的心情好起来,忽然觉得能静心学习了。
记得有一次周末,我知道父母不会来接,我就决定一个人走十里路回家。夕阳把我的脸晒得红通通的,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唱着红歌,急急地走着,路过一家又一家,忽然看到了我普通班里的曾经的同学。
那男生正在门口带妹妹打羽毛球,忽然间我从他家走过,甚是惊奇。我心底笑笑,异常温和地看人一眼。男孩忽然就站住不动了,妹妹叫他接球也不动。
我笑着跟他打个招呼,继续赶路。
男孩在初二时,是给我写过纸条的。
学习上,我不强求理科带给我太多分数,但是一定要抓能得到的分数,不知不觉也有了进步。
反正尽人事,听天命吧。
中考,按惯例,我们去城里考。没想到,我考得还不错。
那年情况忽然跟以往大不相同。农村人向往的中专,居然自费了。这是多少人孜孜以求的呢,想想,读三年,就可以有工作,18岁端铁饭碗,拿工资,多美呢。
但是自费,一般要六千块钱以上,你想想,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这笔钱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不是巨资?
我们那个重点班考上了一个公费的中专生,另有相当一部分,上了自费中专线。
我也在其中。
我爸妈跟其他人一样,相当开心。我爸甚至迫不及待带着我赶到城里表叔家,叫他帮我拿主意。表叔,我妈的亲表哥,是我们家在城里官位最高的亲戚了。
那天很奇怪,兰也被他爸带去找我表叔咨询意见。他们同姓,是本家,如果一辈辈排下来,兰的辈分比我高。
当我看见兰的那一刹那,脸红到了极点。不是因为我们年纪相仿,她只大我几个月,而是,她的分数比我高了50分啊。
同样是带着女儿呢,我居然要让我爸来找后门,就为了我有书读?还有就算表叔推荐了学校,那一笔费用,我爸我妈能力有限又那么爱打牌的人,一时半会怎么挣得出来?
我拉拉我爸的衣袖,轻声告诉他,我要读高中,叫他带我回家。我爸唬我一眼,但是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只好跟表叔说先回家商量。
我的分数上镇子里的高中,高出近百分。因为那一年相当多的高分考生上了自费中专,学校为了招人,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个暑假,我爸带我去城里做了扁桃体摘除手术。开学后,我就安心在镇上读高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