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下时节

过年

      过年是从冬月就开始准备的,割柴草炒米印饼,浸米舂粉夹糖环,趁着好日头洗被铺蚊帐,一切都是为过年而忙碌。直至大年三十中午,父亲和哥哥们扛着一杈在山上砍的桃花回来,我麻利地将床底那个黄色的塑料痰盅扒出来装满石子养桃花,父亲说桃花让我们家“陋室生辉”,还有“大展鸿图”,因为这一年分田到户,我们家承包荒山耕整整有了八百元的收入!年三十小孩子都拿着一只鸡蛋在巷头巷尾游走叫唤着“卖懒惰,卖懒惰……”,母亲适时赞我勤快,不用卖懒惰,将我说得欢欢喜喜的,她也省下一只鸡蛋。 辞岁的炮竹声此起彼落,硝烟伴着香烛的味道将过年的气氛渲染得越来越浓烈,我一会追着父亲看他贴对联,检查“花开富贵、竹报平安”“六畜兴旺”张贴的到位情况,一会跟查母亲酬神的进度,看着她拜完当天拜灶君,拜完灶君拜厅下。好不容易才盼到可以上菜吃团圆饭,我放了一冬的肥鹅在餐桌上摆着,油光闪闪,鹅肉芹菜的香味就是过年的香味。二十五瓦的灯泡因为过年,换上了六十瓦的,明晃晃地照亮了一家人的欢乐。 

清 明

      清明乍暖还寒,纷飞的雨雾里夹着艾糍的清香甜润,我热切地等着墨绿的艾糍、白胖的咸糍上锅,母亲却嫌我在厨房里碍手碍脚,我像跳棋一下跳到母亲左边,一下跳到母亲右边,又一下挪到母亲后边。如果不是祖母去世了,头三年拜雾水山必须有清明糍,母亲是不会花那么大功夫做糍的。我伤心于祖母的离去,又期待着艾糍的美味。我暗下决心,明天正清我一定不赖床,要早早起来去给祖母上坟。天蒙蒙亮,我跟着父亲走向芽岭祖母的新坟,雾气朦胧,路边的草丛缀满露水,濡湿了我的花裤,祖母也许像往日一样,坐在门口等我端饭去给她吃吧,想着想着,我涌出泪水,顺手扯了一根小草,在手里撕扯。

三月廿三

    三月廿三,吃白糖包。大嫂未过门的时候,这一天母亲都是买一只包子打发我的。大嫂过了门,情况就大不一样。我搬张板凳站在八仙桌边看大嫂做包子。大嫂在瓦盆里和面,再搓成团,中间包上一匙羹白糖,包着包着,大嫂看我的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将一羹白糖喂到我嘴里,我都怪不好意思的,毕竟大嫂才进门几个月,学我们讲的本地话还是不顺利,有一次她抱着我,突然放下我,说要去“屙死”,好在我能快速理解,知道她是去“屙屎”。大锅里烧滚水,包子放上去蒸。母亲将一张白纸沾湿水贴在木锅盖上,纸干了,包子就熟了,揭开锅盖,麦面的香甜随着水蒸气灶间升腾,朦胧了一行行的被烟火熏陶得乌黑的瓦面,还有妈妈渐老的、大嫂红润饱满的容颜。

四月八

    “四月八,蜞黏(蚂蟥)炒虾辣(田蟹)”四月初八一到,天开始热了,田间禾苗水草日益丰茂,蜞黏虾辣开始大量繁殖横行,这一天家家的母亲都兑蜜糖水给孩子喝,相传喝蜜糖水可以杀蜞黏春,好像蜞黏已经将春下在我们的肚子里一样,蛮令人不适的。我的母亲也不例外,非要我饮下一大杯的蜜糖水,我不喜欢饮蜜糖水,觉得那甜味不是主流甜,但为了消灭肚子里的蜞黏春,也就皱着眉跟母亲推搡几个回合、再讲好必须给我一毛钱买生楂饼,然后屏着气给喝下去,这个节就这样完满结束。

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蒸水糕。隔夜妈妈就淘米浸米,然后吩咐我就拿一个簸箕去丽荷家门口的石磨里排队,我去到的时候,前面已经有几只簸箕排在那里。村里有两盘石磨,二横巷一盘,四横巷一盘。村里共有四条横巷,我们家和丽荷家都在四横巷,四横巷后面是空地和猪栏。妈妈转磨,我负责往磨孔里加米。妈妈磨几圈停下来,我就用调羹滗大半羹米和一点水倒进磨孔,比例合适米浆才均匀。滗得不耐烦,故意冲一调羹水进去,妈妈骂我捣乱,我就乘机跑去玩。妈妈只会蒸黄糖糕,我抗议过,要求她学一下菊霞她们家,蒸白糖糕或者咸糕。菊霞给过我半块咸糕,上面有炒花生和虾米,又鲜又香。我举手蹬地地大声抗议和述说白糖糕和咸糕的种种美味,但丝毫打动不了妈妈,连白糖她都舍不得买,更别说炒花生和虾米了!

  七月七

    七月初六的晚上,我就有点紧张,生怕明晨不知起床洗头,一而再再而三交带母亲务必天不亮就要叫醒我。但等我睁开眼时,天呀,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惊慌失措穿衣着鞋,带着哭腔埋怨着母亲,匆匆端了脸盆手巾往井头赶。是的,这是我们小姑娘一年里的大事!我们要用七月七水洗头,洗了就不会发虱乸,我认为七月七水的效果是越早越好,但母亲说只要太阳没出来,七月七水都一样的好。在晨曦里洗完头,我的心情才落在母亲拜七姐的事情上,家家的母亲们在家门口摆设祭品拜七姐:七件七姐衣,七张宝,七张金银纸,七块水糕,七只生果,七杯茶,七支香,讲究的还会有七朵不同的花,比如平婶,她就用个腐乳瓶插着七朵不同的花摆上供桌上。东方霞光初露,家家户前香烛缭绕,天地间互传着祈祷和祝福。人们供奉的只有七位仙姐,至于牛郎,没有他的份,虽然大家都知道他这一天带着一双儿女去鹊桥相会,而且太阳一出就得跟七姐分开又待来年,但同情归同情,毕竟他是一个凡人,也就忽略不计了。 

七月十四

    在七月十四前几天,家家户户都挑谷去碾米,家家户户都要赶在七月十四那天将家里的米缸装满。传说七月十四夜里,祖先会回摸米缸,如果摸到米缸是满的,祖先会高兴地笑着离去,如果摸到米缸不满,祖先会很忧伤,所以家家户户为了祖先高兴,都备好一缸满满的米等祖先回来摸。七月十四晚上,气氛是特别的诡异,连天色跟往日的晚上都不同,我们互相低声传嘱着今晚一定不能出禾堂玩,吃完饭冲完凉就得上床睡觉,否则今晚满巷都是回来的各家的祖先,如果冲撞到可就不得了了。这一晚,异常的寂静,虽然是夏天,但缩在单被里我还是觉得有点冷意,我数着黑夜里狗吠的声音,谁都知道,狗如果是连续“汪汪汪汪汪”地吠的,是对着人吠,但如果狗是“汪,汪,汪”吠单声的,那必定是对着鬼吠。到底狗吠了几多个人,吠了几多个鬼,数着数着,我有点迷糊了,我睡着了。一早起床,我赶紧去看米缸,因为要和小伙伴们交流的!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真的有手印,我向在灶间忙碌的妈妈核实,妈妈说:是的,昨晚应该是你阿婆回来了!在上学的路上我们就交流开了,有些说是她阿公的,有些说是阿婆的,嫦妹说她家的米缸的手印是她阿爸的,我们很同情她,我们的阿爸都在田里使牛,她阿爸已经躺在牙岭的坟地里。 

    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送中秋,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莲藕煲猪肉,几家粥水送芋头”,碧添阿婆在门口的风炉边看火,哼唱这首儿歌,我们一下就会唱了。邻村的表姑每年都会来送中秋。表姑是祖母娘家堂侄子的女儿,嫁到我们邻村。她梳着两条过肩的麻花辫,个子不高,消瘦,颧骨微高,牙微吡,身穿的碎花大襟衫不新,但整洁,见人未语先笑,夫妇俩耕田种菜,维持一家温饱。表姑来送中秋的手揪里照例是一包溢着油光的五仁叉烧月饼,一只纸灯笼和两支红色的点灯笼的小蜡烛。母亲欢喜地和表姑拉家常,然后拆开月饼,收下两只放到米缸里,余两只包好放回表姑的手揪。灯笼是我的,中秋晚上我点的就是这个灯笼了,粉色的纸灯笼描着兰草和蝴蝶,我十分的喜欢。我年年都盼望着表姑来送中秋,盼望着将有一只什么颜色什么花样的灯笼,点亮中秋的夜晚! 

九月重阳

    九月重阳拜山祭祖,烧猪是重头戏!烧烧猪是高佬昌的绝活!高佬昌是杀猪的,他沾满油腻的二十八寸永久自行车后面的猪肉篮,让很多人向往又望而却步,人们对肉渴望的目光培育了高佬昌的威风煞气,踏入农历九月那大半个月,更加多了一些凛然骄傲,需要杀猪烧烧猪的早早就得用好烟好酒预约高佬昌,因为他杀猪、烧猪条龙,烧出来的猪成色好,皮黄色松脆,肉味香浓。这时节,连他的儿子,吃得肉多肥肥实实又一筒鼻涕考试永远不合格的卫东,也威风八面,拦在烧猪炉前要他欢喜才让我们再近前一点去围观。高佬昌的老母亲八十多岁,独居,一年吃不上几回肉,去世头一年的重阳,高佬昌就指挥继承他杀猪烧猪的卫东,烧了一只烧猪,父子几人隆重地抬着盖着红纸的烧猪去拜山,我父亲看到,摇头感叹:死了好,死了就能吃上烧猪了!

冬至

    不明白母亲说的“冬大过年”是什么意思,还说“冬穷冬拙”,外嫁的女儿这一天不能在娘家过节,否则会“冬穷”娘家,本来就不富裕,这一天待在娘家可就变成不富裕的罪魁祸首了,这一点我可是像记数学公式一样记住了。看着母亲又是蒸水糕拜神,我怎么也提不起劲,我觉得母亲不懂我,明明知道我喜欢吃升糕,她偏用水糕要对付,还借口说她不会做升糕。我追着尾告诉母亲升糕的做法,因为阿媚家年年都做,我年年都去观摩。“用料就是三样,新鲜舂的粘米粉,白糖,红糖花生馅。粘米粉和白糖拌均匀,在升糕格里铺上略厚一层,然后施一层薄薄的红糖花生馅,再铺上和底下一层那样厚的粘米粉,稍为压实蒸熟就成了!”我一五一十清楚明白地将方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只甩给我一句“不蒸”!唉!算了,过了冬至,年也就快到了,想一想,又高兴起来。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