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2点,一踏进宏村,迎面而来的便是乌泱泱的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这一下让我慌了神。距离上一次来这儿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初秋时的凉爽、惬意杳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春节的热闹、往来不息。
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在石子路上滑行,把自己的慌乱、笨拙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需要勇气的——来自妙龄女子只身旅行的忧伤。
无心看风景。先安顿下来吧,毕竟从头到脚都是灰尘的我需要一个隐蔽的地方——好掸去身上的尤其来自于心灵的尘土。于是机智的我看到右手边方向处有家寄存行李的小店,便押了10块钱将行李箱寄存于此。可不管了——能将自己脱身于杂乱的行李才是当务之急。
找客栈。内心其实非常向往住在村子里靠近月沼的地方,想象自己能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推开紧掩的柴扉,凭栏远眺,对月独酌,赏水中月、屋舍、红杨树的倒影,只是发呆也是好的。
走过几家农舍,客栈的名字挺有意蕴,“得月阁”“三友堂”“松鹤楼”“宏达庭院”,只在外围瞅了几眼,没敢走进去。庭院里一桌桌的家庭聚餐,周围冒着热气,想必是那些隐蔽的土豪至少也是中产阶级正在享受充满诗意的田园生活吧。两家国际青旅,拨了电话,全是客满,心里的阴云愈加挥散不去了。
灰心丧气的我想着,还是回去吧,这么小的村子竟也找不到容身之地啊。可转念一想,花了94块钱买的门票,怎么着也要住一晚上吧。我朴素的小市民思想还是牢牢钳制住了内心涌动的自尊与骄傲。
那就往村子边缘地带找住宿吧,要价便宜,又很安静。“诗与远方客栈”,视野一下定格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农舍。不知道是这名字吸引到我了,还是大爷大妈的热情让我觉得暖心,总之,我决定住在这个跟许巍搭不上一点边的农舍了。简陋的不像话。大爷很热心地帮我把行李拖了回来,大妈给我烧了一大壶热水问我要不要一起吃茶喝粥。
惨白惨白的床单飘扬在庭院的上空,我对着灰溜溜的天空热泪盈眶——差点就打包回家了哎!
整顿好随身携带的行李,对着镜子捋了捋扬起的发丝,顺势将那根落在我右眼眼袋位置的睫毛轻轻弹走,看着眼前这位“风尘”女子的面容,我不禁会心一笑了——千万别给我机会,否则我都害怕自己的才华。
下午2点,我有模有样拿起相机,开始一通乱气地拍起来了。为此,先前坐高铁的时候,还特地浏览了一本叫“摄影日志”的电子书。从取景,到曝光,到虚实,再到构图,环环相扣。
可惜我这个榆木脑子还是不能将其吸收消化,很多术语云里雾里。不过,我也给了自己一个偷懒的借口——顺其自然吧,再好的技术也架不住天公不作美啊!
果真,宏村的天公真是不作美,阴沉沉的天气使得本就呈灰色调系的徽派建筑群愈加沉重、黯淡,明晃晃的是镜头,可镜头里的景却失去了很多原有的生机。
于是,我愚笨的脑瓜里闪现出了很多关于徽州的电视镜头(不确定是否来自于徽州,但总能让人联想到徽州)。
例如《中国往事》里阴森压抑的古宅里,一道道高耸入云的石门,精细的雕花,石狮子在门前威严庄重。经常下雨,时不时电闪雷鸣。夜晚偷情的人妇,还有洞悉世间一切却隐忍不屈的15岁的少年。
有一部剧,总也想不起名字来。几个女人被“关”在一座密不透风的深墙大院里,她们整日做油纸伞和女红,不得外出半步。墙外是热闹的集市,卖各式各样的胭脂和翠钿。女人们经常拿自己做工得来的钱两托人换这些玩意儿,想着为自己将来的男人梳妆打扮。在这深墙大院里,性是耻辱,欲望是必须压制的“肮脏”,贞洁被看得比天大,女人是生活和男人的附庸。
我不由倒吸一口气——幸好没出生在那个年代。如果我是哪位官宦世家的小姐或是乡绅土豪的闺秀,铁定受不了来自封建大家族的规规矩矩,就算受得了规矩,习得了一身的女红手艺,深居简出,也会产生无穷无尽的幻想和欲望,铁定是要跟哪个男人私奔了,引发一场家族战争。最终落了个无贞洁的“荡妇”骂名,搞不好还要被“浸猪笼”,或是悬梁自尽哎。
新时代真好。
还是说说眼前的景吧。
沿着“牛”形的建筑群,从“牛头”跟着人群鱼贯进入“牛肠”,接着来到“牛胃”。这是个依山傍水的古村落,你能依稀看到远山的样貌,也能一睹活水连通每户住宅的源远。
偏爱“粉墙”上被时间“挫伤”的那一层“黑黢黢”,也偏爱“黛瓦”里被岁月“消磨”的那一角“支离破碎”,总觉得这些斑驳都是历史的积淀,是上天的馈赠,因为不完美,才更加体现了这里与天与地与人相得益彰的神韵。
南湖里,那一排排古树我叫不出名字。在这个没有暖阳的冬日里,它们还直挺挺矗立在湖岸边,将细直的枝干伸展到湖心,任由自己盘根错节。我要是长在那一圈石子路铺成的小道上就该好了,便可以天南海北的遐思,历经春暖秋凉,看对面人家投入湖心的倒影,白愣愣的石墙被湖光打皱,也将那参天古树的枝条儿随意玩耍。那远山我不要,它们是南湖的依靠,我俯瞰湖面的时候才敢将其纳入眼帘,随后也惊喜地发现这坚硬的山也能随柔波轻盈起来。
不懂为何游客们都要在那座建在湖中心的小桥上流连。因为桥的周围布满了盛夏会开放的莲花吗?还是因为站在桥上便可以听来自湖心的风声?真得很不能理解,我才来来回回走了五趟而已。
走进月沼,就走进了“牛”的核心部位。不过是一潭水罢了,四周是鳞次栉比的徽派建筑,水里不过是建筑的倒影罢了,镜头里是水天一色的浩然。你只是会不经意间想起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从南湖拐进屋舍,蜿蜒在“曲径通幽处”的羊肠小道里,来到此处,真得有种“豁然开朗”的明媚。感觉到天地间所有的仙儿神儿都聚集在此,也或许是那颗降珠草赐予的甘露得以将这里滋补得亦幻亦真吧。
想到从前的徽州商贾们,斥巨资精雕细琢出这样的世界,遁世的思想可见一斑。在那样的时代,当欧洲大陆正聚集财富发明研制火枪炮弹,文明炸裂的烟灰弥漫在世界的上空,徽州的富商们正在用毕生的财富打造一个“桃花源”,寻找精神上的寄托。贪婪与自满,欲望与压制,入世与出世,世界与徽州南辕北辙。“世家”、“宗族”的思想正如传统的儒家道德观,在徽州大地根深蒂固。
宏村不过是徽州商贾的一个美梦,一个光耀门楣、光宗耀祖,望青山绿水不改、盼世代香火繁盛的美梦罢了,竟也使得后代的多少异乡人魂牵梦绕,总想带走这里的一抔土、一处情,也留下生生不息的美梦。
除了南湖与月沼这两处有集中水源的地方,其余就是令人稍感促狭的古民居了。大户人家通常“配置”较为完善,从厅堂到卧室,从正门到庭院,一应俱全。
别具匠心开辟出来的的“天井”,使得高深的封闭住宅有了些许活力,其实我更愿相信,设计的初衷涵有“天人合一”的理学思想,体现出朴素的徽州人对自然的敬畏之情,而不是抱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狭隘与固步自封。房屋的门槛很高,有意的设防似乎也体现了徽州人骨子里的抗拒外来事物的心理。
户与户之间从来不共用一面墙,留出可供一二人行走的小道,用“蛇形”“羊肠”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有堂皆设井,无宅不雕花”,徽州民居就是一个雕花艺术的浓缩啊!你看那大门的正上方,那厢房的推窗上,那屋顶的砖瓦上,龙飞凤舞,花开富贵,虫鱼鸟兽,令人叹为观止。即使是小户人家,你也能感受到古朴与淡雅。
所谓钟灵毓秀,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旅途中和许多陌生人攀谈过,这是一份惊喜。遇到两位稍长的姐姐,同样来自合肥。一个较为内敛但看得出善良淳厚,另一个则较为热情奔放。我们互留了微信。
一天的奔波让我筋疲力尽。回到旅馆,躺在陌生的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两个小时后醒来,发现自己“困”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门外隐隐约约有房东与房客谈天的声音,“身在异乡”的孤独与无助裹挟了整个身体和灵魂。突然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来到这里,和陌生人交流,睡陌生的床铺。思维一下子戛然而止了,身体毫无气力摊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已经黑透了的天空,并没有月光。
手机开始震动起来,是那个在旅途中结识的姐姐。她邀请我一起吃饭。觉得身体可以稍微动弹一下了,便有了冲出房门的欲望。
外面流动的欢愉一下子冲毁了之前所有的郁郁寡欢、落寞无助。红色灯笼下,冒着热气的小摊点告诉你,这就是生活啊;熙攘人群中,夜下一张张陌生人的脸告诉你,这就是旅途哎。
大概成长就是这个样子吧,当你学着一个人旅行。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想捕捉清晨宏村的美景。只是愿望还是落了空——连续的阴云天气,并没有给村落带来透彻与清亮。还是很认真地拍摄,想着每个时节都有每个时节的美。
早春,宏村是庄重的、肃穆的。树木还没有抽出新芽,除了灰白之外,没有任何亮丽的点缀。少了绿意的环绕,便少了份江南水乡的清新恬静。
但我不怪。不怪为何天公不作美,不怪这清冷与阴沉。我坦然接受了宏村给予我的所有感觉,连同这里的人群与温度。我静默地找角度,也随着那些架着相机的专业摄影师等待。我在想,他们一定在等一群游客的撤离,或者天空能晕出一丝红润。想着这样便也挺好的。生活不是每天都要冲锋陷阵,都要义薄云天。还可以将自己交给俗世,任由其安排的命途,给你磨砺抑或惊喜。
坐在石头上,看着天空,我怔住了半天。只有在这里,我发现天和水是连通的,它们有一样的肤色,同频呼吸。又闭了一会儿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宏村清晨七点钟的空气,有种湿漉漉的甜香,是来自远古的尘烟调制的。
陈绮贞说,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说起来,这种沉湎于儿女情长的境况实在令人羞愧,特别是当你怀着这样一个情愫翻山越岭、走街串巷,总能引得唏嘘声一片。世间的一切都与你相形见绌,广博与狭隘,透彻与阴暗,明朗与忧郁。旅行或许能让你感受到,这种来自外界的不以意志为主导不期而至的对比,可能会涤除内心深度的晦涩、不堪,远比你一个人舒解来得有效、彻底。
生命中还是有些东西是不可承受之重。譬如你,问世间情为何物。也譬如你,为老之将至而担忧。但此时此刻,在这里,我觉得一切都微不足道。你不能不承认自己的渺小,如尘埃般的微不足道。
蜉蝣般的人类,面对自我都还在踯躅,何况将一切狂妄的虚妄的东西倾翻。不同于显山露水的城市生活,来到这儿,我只是想问问自己,在远离尘世的喧嚣之后,在狂流暗涌将退未退之时,你还是否觉得,自己原有的坚持甚至执拗,都是听从内心的选择,都会选择用一生去捍卫?
九点,离开宏村,农舍的叔叔载我到公交车站。
宏村,雨将至未至时,我来过这儿。很酷,我一个人。被拍打,被抽离,被抚慰,被岁月静好。我不冷漠,对一切喜欢的人和物,我都在用尽全力去爱。我只是比较酷而已。我想宏村感受到了,那,你呢?
2017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