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在嘴边的微笑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札记:我在黑暗中凝望这个世界,眼中燃起炙热的火焰。压抑的伤痛,像白日隐没在天空里的繁星,在太阳的光辉中,无法轻易向世人展现。

秋风夹着寒霜的清冷,掠过红枫的树梢。枯叶摇摆着身躯,像中弹的蝴蝶,纷纷坠落。

树下栖息的野猫被落叶惊得喵了一声,逃进街边一栋破旧公寓的排水口。

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排水口旁边还有一扇狭窄的窗户。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幽暗的地下室,正好打在弗兰克的脸上。这张并没有太多棱角的脸上,睫毛先是在灰尘萦绕的光线中微微抖动了几下,进而凸起如鸟喙的鼻子皱成一团,一双手掌捂住了大半张脸。弗兰克挣扎着扭动肥硕的身体,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半个身子又挪进阴影里。他如释重负般瞬间放松了手臂,重重地砸在床垫上。伴随着逐渐恢复的知觉,弗兰克的嘴里泛起了阵阵酒精的味道。是的,他已经醒了,只是眼睛还不愿睁开,脸上染料干裂的紧绷感,让他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轮到你上台了,小丑先生。”一声急切的催促,让在镜子前晃神的弗兰克顿时紧张了一下。这是他5年来第一次上台,虽然是在一家很普通的小餐馆里,但对于一直接受心理治疗的弗兰克来说,已经算是不小的突破。

上台前,他用红色彩笔,将小丑的嘴又描大了一圈,又在左眼下小心翼翼画上几滴眼泪。没错,这样鲜明的反差,看起来的确更加傻里傻气。他满意地端详起来,直到听见舞台下响起了阵阵掌声,才从后台的椅子上起身。

在上台之前的几天里,弗兰克已经按照录影带的指导,对着镜子表演了无数次。何况前来就餐的食客,大多只是图个热闹,对于演员的演技并没有过多的要求。因此,弗兰克一开始的表演进行得非常顺利,渐渐进入状态后,他开始擅自增加一些自由发挥的桥段,这也让观众的情绪逐渐达到高潮。此起彼伏的哨声和欢呼声,让弗兰克冒出了互动的欲望。

他笨拙地晃动着脑袋,装作一瘸一拐地在餐桌间窜来窜去,让本就肥硕的身体看起来更加憨态可掬。偶尔转身向身边的观众做出鬼脸,就餐的食客先是惊得呼出声,而后便随着身边的观众一起哄然大笑,演出效果十足。弗兰克有好几次都瞥见,站在台幕后偷看的老板也正跟着观众傻笑,嘴唇上的墨西哥胡子翘成了月牙,这让他悬着的心瞬间放松了不少。

就在他想要故技重施的时候,却让这场演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弗兰克一边移动着身体,一边精心挑选最后一名互动的对象,他想要给演出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就在此时,一张有着天使般面孔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有着晴空般淡蓝色的眼睛,在如海浪般温柔波动的短发上,用红色头巾系着一个精致的蝴蝶结。弗兰克憧憬着,这样乖巧懂事的小女孩,笑容一定非常的甜美。

弗兰克在佯装跟其他观众互动的间隙,一点点向小女孩靠近,手悄然摸进口袋,偷偷握住一把提前预备好的彩色纸条,想要在小女孩露出笑容的一瞬间,给出意外的惊喜。眼看他的屁股就要贴到小女孩的餐桌,他心跳竟不自觉的加快了,此时他正极力克制自己的心情。

就在小女孩咽下口中食物的当口,弗兰克瞧准时机,突然一个转身,使尽浑身力气做出的鬼脸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可小女孩只是淡淡地愣住了,淡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惊喜,更没有气愤,只有令所有喜剧演员都会感到绝望的疑惑,她甚至嘴角都不曾微微动一下。全场瞬间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都在等待着弗兰克用下一步动作,巧妙地化解此时怪异的氛围。

他呆呆地僵在原地,额角的汗水越积越多,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眼睛也逐渐因酸涩而变得模糊。弗兰克清醒地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些什么,可大脑仿佛已经停止运转,他只有用最简单最保险的方式来处理这种困境,那就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舞台中央,然后献上一个优雅而体面的谢幕。

弗兰克硬着头皮,迅速直起身子,恨不得一下跳到舞台上。观众依然安静地注视着他,弗兰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他拖着僵直的腿,就好像真的瘸了一样,没有了之前的潇洒自如,只有满脸的惊慌。可此时偏偏不知是被哪个观众的腿绊了一下,只见他撅着屁股踉跄了几下。如果是往常这还不足以让他跌倒,但他的身体太胖太僵硬了,只能任由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而观众里没有人能体会到此时弗兰克的窘境,他们更愿意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是表演中计划的一部分。他们纷纷被弗兰克逼真的演技所折服,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嘴,吹哨,起身为他欢呼。

小餐馆的气氛瞬间达到了高潮,惊呼声传到了街边,引得在秋风中疾走的路人也纷纷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向餐馆里面探望。只不过,无论是街边上的路人,还是餐馆里的观众,他们都不知道,此时的弗兰克已经陷入五年来一直折磨他的梦魇中,这一跤将他长久以来的挣扎和努力的成果,都付之东流。

弗兰克像鬼压床一般,躺在地板上一动未动,耳边一阵轰鸣,意识却变得异常活跃起来。在他的意识里,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扭曲,观众的脸逐渐肿胀,慢慢飘在空中,缠成一团,化成一张巨大无比的嘴,就像他用红色染料画在自己脸上的那般,发出瘆人的讥笑。伴随着刺耳的笑声,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缩小,直到陷入一个黑色的洞中,他抬头只能看见圆圆的洞口上,挤满了青春期孩子的脑袋,那些还未成年的脸上发出邪恶的笑声,并不断向洞内的自己吐着口水,“去死吧,死胖子。”一声像是由遥远天际传来的声音,将他的精神彻底击垮。

躺在地板上的弗兰克,那个巨大肥硕的身躯,开始不住地抖动起来,没错他哭了。多少年来,16岁那段痛苦的青春回忆,让他无数次地陷入精神的折磨中,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他曾极力地安慰自己,可都是徒劳。更为可怕的是,当心理医生试图帮他治疗时,他已经回忆不出任何细节,留下的只有被嘲弄而痛苦的知觉,这种痛苦在越来越模糊的记忆中,却变得更加强烈。这让他的生活变得非常危险,就像今天这样,没人知道哪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语言,会瞬间让他陷入当初那种恐怖的氛围中。因此,他不得不远离家乡和亲人,将自己封闭在异乡幽暗的地下室里,天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此时地下室里的阳光又爬上弗兰克紧闭的双眼,外面传来的一声猫叫,瞬间将他从昨晚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弗兰克坐起身子,身边杂乱的空酒罐,让他意识到自己昨晚一定又喝多了。他用手拍拍自己的后脑勺,转头时看见墙壁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仍残留昨晚小丑的装容,看着鲜红的大嘴,他不自觉地将后槽牙咬得吱吱响,手里的空酒罐瞬间变了形。

弗兰克艰难站起身子,趟过地上的垃圾,来到水池前开始清洗脸上的染料。冰凉的地下水,让他清醒了不少。当他脱掉昨晚的脏衣服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几颗糖果,让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有着淡蓝色眼睛和天使般面庞的女孩。

没错,是那个女孩将我从地上唤醒的,她一定认为我是因为低血糖而晕倒,才给我塞了几颗糖。当时我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她爸爸问了我地址,并将我扶上出租车——那个女孩,怎么没有被我逗笑呢?她是那么的纯洁、天真......

弗兰克一边继续回忆,一边透过地下室的窗口,看着外面狭窄的世界。他恍惚中,仿佛看到女孩的脸又映在了窗户的玻璃上,而且这张脸是倒着的,正向他灿烂地笑着,这笑容混合着秋日的阳光,让人为之沉醉。这张天使般的面容是那样的真实,好像就在眼前——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使尽揉了揉眼睛,笑脸依然挂在窗户上,没错,这不是幻觉,而是她确确实实就在外面向他微笑。

女孩见弗兰克被自己吓到,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用食指第二个关节,轻轻敲了下窗户,向地下室门的方向挥了下手臂,示意弗兰克开门。这栋房子的主人在地下室上方单独开了一扇矮门,顺着楼梯可以到达弗兰克所在的位置,为的就是不让租户打扰到自己。

女孩进入地下室,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地上放着一张毕业照,顺手捡了起来,十分好奇地端详着,因为上面三个人男孩的面孔已经被扎得面目全非。

弗兰克面对女孩有些冒犯的举动,生气地夺过照片。他仔细上下扫视一番才发现,她站起来竟跟自己差不多高,上身穿着一件格子毛衣,下面穿着刚刚过膝的短裙,肉色的打底裤外面裹着一双黑色皮靴,这与昨天晚上一副学生打扮截然不同,此时若不看她那张稚嫩的面孔,真会将她误认成一个成熟女性。她昨晚要是穿成这样,一定不会被选为谢幕互动的对象。

女孩微笑着说,“你昨晚是因为这个吗?”她指着弗兰克手里的照片,将屁股靠在墙角的椅背上,“我叫费雯丽,没错,跟魂断蓝桥里的女演员一个名字。你叫什么?你昨晚的演出非常棒,只是...非常抱歉......”女孩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睛看向墙上的窄窗,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弗兰克不知是因为被猜中了心思,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介绍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口齿竟有些不利索,“我,我叫弗兰克,如果你此次前来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请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这,这已经是老毛病了。”

“是老毛病了吗?”费雯丽今天似乎特别爱笑,“哦,原来叫弗兰克,这与你的身材很符合。”费雯丽打趣到,“你是不是很惊讶,我怎么看出来你昨晚是因为这里?”费雯丽说着,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费雯丽等了一会,看见弗兰克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继续说到,“我跟你一样,也是这里的问题。昨晚你一定很痛苦吧!”女孩脸上掠过一丝忧伤,转而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好了,不说了,我来这里不光是为了道歉,还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弗兰克好奇地问到,“你请说吧,只要我能办到,乐意效劳。”

费雯丽一脸认真,“你一定可以的。我想在你这借宿几晚,希望你能够同意。没错,我离家出走了。”

弗兰克虽然看得出了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但是听到刚才的话,却也着实有些意外。他连忙摇头,“费雯丽小姐,你不应该这样做,你的父母会担心的。”

“他们才不会,”费雯丽一脸不屑地撇着嘴,“我即使死在外面,他们也不会发现。”她像是在安慰弗兰克,“我之前一个月没回家,回去后他们连问都没有问我,他们只关心他们自己。好心的弗兰克先生,你就让我借宿几晚,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我马山就走。”

弗兰克看着费雯丽,心里认定,她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也许从昨晚把自己送上车后,她就已经开始计划离家出走的事情。“非常抱歉,你住进来实在是不方便,如果你想再坐一会,我去给你泡杯茶,否则,请你现在就离开这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费雯丽听到弗兰克说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时,已然没有了底气,再看看地上堆积不知几天的垃圾,显然他在撒谎,他根本就是无事可做。但他要赶自己走的决心也是毋庸置疑的,如果继续赖在这里,也根本不会改变什么,“那好吧,抱歉打扰您了。”

费雯丽莫名的有些生气,也许是因为自己遭到拒绝,也可能是弗兰克跟自己撒了谎。她径直走出了地下室,重重地将门带上。

弗兰克看见费雯丽摔门而出,深深呼出一口气,漂浮在阳光中的尘埃瞬间卷成一道漩涡。他的大拇指不自觉地顺着照片光滑的表面,慢慢滑进一个孔洞,第二个孔洞,第三个孔洞,他知道这是站在后排三个男生的脸,随着弗兰克滑动的手指,渐渐的,杰克、约翰和弗雷三个名字,像弗兰克嘴边吹走又卷回来的尘埃,让他的恨意有了形状。

“肥猪”,“肥猪弗兰克”,带有青春变声期嘶哑的声音,仿佛一支穿越时空的利剑飞来,弗兰克身子抖了一下。“快看,肥猪弗兰克的屁股被口香糖黏住了。”地下室狭窄的窗子,如宽幕电影一样,他看到一个小胖子用手指笨拙地抠着裤子上的口香糖,周围同学的影子在夕阳中拉得老长,就像印象派画作中的人物,看不清眉目,他们讥笑的面孔顺着一个方向扭曲,如环绕在钨丝灯泡旁的光圈,扭成一个黑洞,小胖子站在洞中,杰克、约翰和弗雷带着小丑面具,在洞口架起火堆,跳着奇怪的舞蹈,他们不断向下面仍着石子、烂树叶,吐口水,嘴里不停的谩骂,“去死吧,死胖子。”变声期的嗓音,真是让人听见就起一身鸡皮疙瘩。直到夜幕将周围染成灰白的时候,小胖子在惧怕中逐渐缓过神来,他抱着头在坑底痛哭,他拼命地往洞口爬,混杂着泥土的泪水在他的脸上勾勒出绝望的图案。

弗兰克想到这里,用手指甲深深地按在约翰的脸上,他看着这张照片,不知弄皱又抚平了多少次。可一切都没有改变,那道在心里的伤疤,十几年来,也不知结茧又连血带肉地揭开了多少回,每次他都要在这幽暗的地下室里慢慢抚平、舔舐伤口。他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冒出了要跟过去做个决断的想法。

夜幕渐渐降临,周围又变成让人生畏的灰白,他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爬出过那个深坑,如果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在这黑暗中,慢慢被吞噬,被活埋。今夜看来又要失眠了,他辗转于床上,肥胖的身子将木床压得咯吱作响。

今晚的月色很明,室内仿佛被披上一层银霜,弗兰克躺在床上正好能看见天边半伦月牙。他好像记起什么,床板突然沉了下去,弗兰克坐了起来,他打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牛皮包裹,里面包着一把史密斯手枪,这是一年前他为了解脱而买来的,如今他又想用它来结束这一切,只不过不光他自己。想到这里,他的目光移到那张毕业照上,眼神中透出狠意和坚决。

就在他重新躺下去的时候,窗外传来几声咳嗽,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后来咳嗽声越来越大,就像有人一直在地下室的窗边。他摸出床下的手枪,借着月光,一点点走上楼梯,向房门靠近,就在咳嗽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他突然推开门,用枪指向外面人的脑袋。门外人吓了一跳,蹲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弗兰克。

“怎么,你还在这里?”弗拉克看见费雯丽蜷缩在一个角落,脸上的肌肉被冻得一直发抖,“快进来吧!”弗兰克收起手枪,将费雯丽请进地下室。

弗兰克将床上的毯子扔给费雯丽,“把这个披在身上,一会就暖和了。”随之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费雯丽接过杯子,在墙角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真的谢谢你,弗兰克先生。我实在没有可去的地方了。”

“你为什么不愿回家呢?像你这样的小女孩在外面过夜是很危险的,至少在家里你不会挨冻。”弗兰克语气中带着些责备。

费雯丽双手捧着水杯,透过白色的雾气,忧伤在淡蓝色的眼睛里凝成一抹云,“弗兰克先生,您不是也一个人住在这里吗。”费雯丽扯下肩上的毯子抱在怀里。

费雯丽的话将弗兰克逗笑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能让一个16岁孩子离开家的理由,定不是一个让人开心的话题。而如今他自己既然想要结束一切,便更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也许是意识到了他们可能有着同样让人悲伤的16岁,弗兰克反而觉得与费雯丽更加亲近了不少,不禁放下了心中的戒备。

弗兰克从床上卷起被子,“丽丽,你就住在这里吧,不过你最好尽快找到其他地方,因为我也可能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说着弗兰克把被子扑在地板上,关灯后躺了下来,地下室里又陷入一片死寂。

零点以后的街上,连酒鬼都已经陆续安睡了,没有了发动机的轰鸣,城市变得异常安静,只有失眠人的脑海里,不断被各种回忆折磨着。

“弗兰克先生,多谢您收留我。但是,请您以后不要叫我丽丽,因为我妈妈只有在生气打我的时候,才会这样叫我。”说着,费雯丽将脸侧向墙壁,一滴热泪从眼角滚出,落在洒满月光的褥子上。

弗兰克看着费雯丽瘦弱的侧影,心里不禁泛出一丝怜悯,但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便决定不能与她再有过多的瓜葛,同样身陷沼泽的两个人,相互只能越拉陷得越深。

第二天一大早,费雯丽被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吵醒。她逆着阳光,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将手臂搭在额头上,向窗外望去。弗兰克刚好将车子停住,从驾驶位上下来,绕着车子走了一圈,在轮胎上按了按,才放心打开房门,走进地下室。

“你真的要走?”

“是的,今晚就出发。”

“这么突然?可为什么要在夜里走呢?”

“我喜欢在夜里走,夜里更精神。而且,明天一早就能到达目的地。”

“到哪里?”

“到一个我不得不去的一个地方。”

“非去不可的地方?”

“是的,每个人应该都有非去不可的地方!”

“可我就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费雯丽将头靠在地下室冰冷的墙壁上,看着弗兰克忙碌地收拾起行李。

直到下午的时候,弗兰克将一切收拾妥当,才发现费雯丽已经不在屋内。他给她留了一个便签,并用房门钥匙将它压在桌子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在与这幽闭的黑暗做着最后的道别,而他是要决心与这黑暗同归于尽的。确定没有任何遗漏,他才提着行李走出地下室。

弗兰克刚打开车门,便被费雯丽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快下车。”弗兰克有些生气。

“你不能把我抛下,求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不会妨碍你的。”费雯丽央求着。

“快点下来!”弗兰克吼着,将费雯丽拽下车。

费雯丽甩了甩胳膊,显然被弗兰克粗鲁的动作弄疼了,愤怒地看着弗兰克。

弗兰克并没有理会她,而是艰难地挤进狭窄的驾驶室,就在他要启动车子的时候,却发现车钥匙不见了。费雯丽看到弗兰克一脸疑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兜里拿出一把钥匙,举在眉间轻轻晃了晃。

弗兰克气得满脸通红,艰难地挤出驾驶室,从怀里掏出手枪对准费雯丽,“你最好别惹我,把钥匙给我,滚出这里!”

费雯丽的笑容一下凝住,扬起下巴,左手一把攥住枪头,抵住自己的脑袋,“太好了,请你让我解脱吧!”

衣袖顺着费雯丽的手臂滑落到肘部,手腕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引起了弗兰克的注意,这明显是多次割腕留下的。弗兰克望着这张如天使般的面容,不敢想象背后是一副怎样伤痕累累的灵魂。

弗兰克放下手枪,“好吧,但明早到达目的地后,你必须得离开,就算我求你了。”

费雯丽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转而看向远方即将坠落的太阳,“我会离开......”

他们从L城出发,开了一夜的车,当费雯丽在途中得知,目的地是M城的时候,她高兴得差点从车上跳起来。

“真的去M城吗?是真的吗?”费雯丽用小女孩独有天真的眼神盯着弗兰克,“太好了,我听丽莎说M城有全国最大的游乐场,里面还有白雪公主、睡美人,对了,还有蓝精灵,这些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弗兰克听着费雯丽唠叨了一路,心里倒是对她说的游乐场也起了兴趣,“丽莎是谁?”

“她是我原来的邻居,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父母每年都会带着她出去旅游,我每次都盼着她早点回来,我喜欢听她讲各种新奇古怪的事情。可是......”,费雯丽脸上的天真又转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我妈妈离开后,就跟着父亲搬走了,不知道她现在还会不会每年都出去玩......我没有再跟她联络,毕竟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

听了费雯丽的话,让弗兰克觉得,在与一切了结之前,不如带她去游乐场真正的玩一次。甚至,他渐渐认为,将这作为自己最后的心愿,也未尝不可。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对面驶来货车的远光灯将他刺醒,眼看就要撞上的时刻,伴随费雯丽的惊叫生,弗兰克急打方向盘,还好最后是虚惊一场。

费雯丽在副驾驶上努力用深呼吸来平复心情,半天他们都没有说话。驶入乡间后,他们的视线就只有车灯照射的范围,似乎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噗嗤”,费雯丽一声冷笑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安宁,“看来我们都还不想死。”

车子从一个乡村驶向另一个乡村,世界从黑暗走向另一个黑暗。弗兰克始终思考着费雯丽刚才说的话,也许人在应急状态下都有求生的本能,可是一旦静下来却满脑子都是结束生命的想法。此时他对自己的决定似乎产生了一些怀疑,到底自己的人生是否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他用余光看着副驾驶上已经睡熟的费雯丽,退去故作成熟的外衣,此时的她更像是一只安睡在黑夜臂弯里的小鸟。

当天空中只剩下启明星的时候,弗兰克将车子停在了M城外的一座山坡上。他站在坡顶,正好能看到M城的全貌。当清晨的阳光刚好洒遍全城的时候,坐落在市中心的约克中学响起了早课的钟声。约克中学的旁边是一片人工树林,当年他就是在那里被推下深坑,从此便再没有能够成功爬出来,导致今日还活在痛苦中。

弗兰克有些意外,当看到眼前熟悉的场景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令他气愤,或者再次陷入到心里的痛苦挣扎中。多少年来,他一直在逃避与这里有联系的一切,甚至想强行忘记。但如今真正来到这时,他反而轻松了不少,也许当不再逃避时,一切在心灵上所折磨我们的,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微风吹过弗兰克的脸颊,此刻他感到无比的舒爽,当他回头看车里的费雯丽时,她刚好醒了过来,并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弗兰克感动得有些想哭,因为这笑,正是他在小餐馆中,使劲浑身解数想要看到的。一切仿佛如此的美好,就像这晨光,涤荡了这座城市的罪恶。

弗兰克兑现了承诺,他带着费雯丽来到游乐场。一进大门,费雯丽便拉着弗兰克的手到处逛,每到一处她都会不自觉地尖叫,像一只充满好奇的小猫,“没错,这里就是丽莎说的......”,就好像她的童年都在丽莎说的故事里一样。

费雯丽在一处广场停下了脚步,就像一首欢快的乐章经一个休止符后,慢慢变得舒缓起来。弗兰克好奇地走向前,他看见费雯丽蓝色的眼睛里,旋转木马如时光幻影般流动,就像童年的万花筒,晶莹的泪光让眼中的一切变得明亮,“弗兰克先生,你知道吗,我妈妈在临走前,陪我坐了一次旋转木马,也是唯一的一次,那天去哦真的很开心。”费雯丽拉着弗兰克的手,“可她第二天就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坐过。”她淡蓝色的眼睛里又一次被不知名的忧伤所笼罩,“谢谢你弗兰克先生。你是好人,希望你能够幸福。”

费雯丽在旋转木马前驻足了很久,她变得拘谨起来,16岁的她在一帮孩子面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最终还是没有再坐一次,不舍地走出游乐场。

微风吹过费雯丽额前的小卷发,宛如一朵朵迎风抖动的杜鹃花,他们坐在长椅上,脚边的鸽子围成一圈,正在悠闲地啄食。费雯丽突然起身,身边的鸽子被惊得扑通着翅膀跳了起来,“我去一趟洗手间,稍等我一下。”说着费雯丽向一旁的公厕走去。

弗兰克坐在椅子上想着即将与费雯丽道别,心理竟有些伤感,看着广场上的鸽子心理盘算起即将要实施的计划。可等了许久,却不见费雯丽出来,眼看时间不早了,弗兰克开始着急起来。他起身来到公厕门前,向里面望了一下,洗手台不见她的身影。弗兰克随即叫住一个中年妇人,想请她帮忙去看一看。中年妇人走进去后没多久便惊慌着跑了出来,“你快去看看吧......不得了啦!”

弗兰克随着妇人的话音刚落,急忙跑进女厕,看见第二个隔板间开着门,里面费雯丽脑袋靠在隔板躺在地上,手自然垂在旁边,手腕上的鲜血流在地上形成一条蜿蜒的小河。弗兰克急忙上前,双手抓住费雯丽的肩膀,使劲摇晃了几下,“丽丽......,你怎么了?”

弗兰克看见费雯丽依然紧闭双眼,没有反应,便急忙掏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正当电话要接通的时候,弗兰克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打了一个冷颤,转身便看见费雯丽已经笑得身体抖动得像拖拉机一样,已经直不起身了。

弗兰克无奈地放下电话,几天来,已经被费雯丽的恶作剧弄得没有了任何脾气,竟被她孩子般的行为逗笑了。

费雯丽神经质般地用舌头在手腕部舔了一下,便显出十分享受的表情,“这是番茄酱,我在游乐园里就计划好了这场恶作剧。”费雯丽转而傻笑地看着弗兰克,“看来弗兰克先生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弗兰克看着费雯丽好似洞穿一切的眼睛,反而有一种秘密被揭穿之后的轻松感,“即使再罪大恶极的囚犯,应该也有在乎的东西,因为人生来都是一样的。”

费雯丽重复了一边弗兰克的话,随即点头到,“我记住你的话了。我准备回去了,弗兰克先生,我会每天去地下室找你,直到你回来,这是我们的约定好吗?”

费雯丽没有等弗兰克说话,给了他一个拥抱后便离开了,消失在茫茫的人流中。

弗兰克有些伤心,想要留住费雯丽,却始终没有开口,他有什么理由把她留住呢?毕竟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弗兰克坐在驾驶室里,通过后视镜他看见自己的脸,并没有想象中的充满恨意,反而多了一些迷茫。放弃复仇,现在也许只是缺少一个正当的借口。

凭借记忆,弗兰克来到一处用简易木板建造的房子前,栅栏内五颜六色的绣球花开得正艳。弗兰克摸了摸怀里的手枪,向四周望了望,按响了门铃。

不一会从房门跳出一个7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蜘蛛侠的连体衣,怀里抱着一个玩具熊。小男孩好奇地看着弗兰克,“先生,请问你找谁?”

“我找杰克,杰克戴维斯,他还住在这里吗?”弗兰克看着小男孩,皱成一团的表情,像在水中散开的一次性毛巾,和缓了许多。

小男孩嘴里的糖块将半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奶声奶气地介绍,“我爸爸现在不在家,你可以进来等他!”说着小男孩将整个身子压在篱笆门上,勉强将门推开一个小缝。

弗兰克看着小男孩天真的面孔,将怀里的手枪往里塞了塞,仇恨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心想,就算是了结,也不能在孩子面前,“我就不进去了,你爸爸回来请告诉他,一个老朋友在约克中学旁的树林里等他,请他务必前来。”弗兰克怕小男孩忘记,又强调一遍,“记住是约克中学旁的树林,直到他来,我是不会离开的。”

约克中学坐落在M城的旧城中心,街道像散落在地上的麻线团,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弗兰克驱车绕了半天,临近黄昏时,才将车子停在约克学校树林旁的一处路口。

时光就像一个剪辑师,将记忆一点点剪辑成我们所认为的模样,在弗兰克的记忆中,痛苦的主题将其他美好的边角料逐渐剔除掉。如今当他再次看到曾经的一切,那些美好的记忆才像黑板上被打湿的粉笔字,一点点显现出来。

弗兰克看着树林里周围的环境,跟之前记忆中的比,好像树矮了,道路也小了不少。他已经找不到曾经被推下深坑的地方,可能是已经被野草或者是新的树苗覆盖住了。在他试图最忆往昔的时候,几个16、7岁的男孩从树林里跑出来,从他们的校服可以看出应该是约克中学的学生,看看时间,他们一定是逃课出来玩的,其中一个男孩抢了另一个男孩的墨镜,几个人你追我赶,无忧无虑,让弗兰克也不禁嘴角上扬。

弗兰克心想,那个深坑不见了,也许自己的青春时期,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嗨,弗兰克!”就在弗兰克陷入沉思的时候,一声呼唤传入他的耳朵。他回头看着,从树林里一瘸一拐走出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不健全的双腿艰难地拖动的肥硕的肚子,就连弗兰克在他面前都显得瘦小了许多。

当男人靠近时,弗兰克才从他变了模样的眉目间认出,此人就是杰克,但是却与他日夜痛恨的杰克形象相去甚远,如果更形象一点的说,杰克此时更像是自己在小酒馆里扮演的小丑,就连他此时的笑容都是异常的僵硬,像是画在脸上的。

杰克见到弗兰克没有惊讶,反而更多的是老友重逢的惊喜。他半开玩笑的跟弗兰克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在他毕业不久他便继承父亲的岗位,到煤炭公司做了一名矿工,后来在一次矿难中不幸失去了一条腿,他说着将裤腿向上拉了起来,一条冷冰冰的义肢展现在弗兰克的面前。失去一条腿的杰克被妻子无情地抛弃了,留下孩子与他相依为命。

杰克笑了笑,“你看,现在我变成了死胖子。”被笑容憋得通红的脸上,似有几滴泪水在眼角里打转。

弗兰克到最后只是耐心地听完了杰克的遭遇,始终没有多说一句话,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便独自向树林外走去,将杰克一人留在原地,就像当年他将弗兰克留下的那样。就在弗兰克即将上车时,他听到远方传来杰克的喊声,“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弗兰克没有理会,当车子即将离开M城的时候,在夕阳的暮色中,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后记:在千头万绪的生活里,心灵与身体的抗争从未停止,无论遵从何处,最终,或是心力交瘁,或是体无完肤。生活的艺术,就是学会在对现实的批判与服从中得到平衡,在与欲望和梦想的纠缠中得到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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