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溯时间河流,看你素手绾青丝

绾青丝

冬日里,难得的晴天。

太阳晒在身上,暖暖的。

我在发呆。

奶奶叫我:“梅,来帮我把头发剪短点,现在长到脖子了。”

我懒洋洋地不想动,“我又不会剪。”

“随便剪短一点就可以了,又不要你剪得好看。”

“头发没洗怎么剪?”

“那你先帮我洗个头。几天没洗头,头都痒了。”奶奶锲而不舍。

“天这么冷,洗头等下子你感冒!”

“在门口外面洗,太阳正好,太阳晒着暖暖的。”

我不情愿的起身,去做准备工作。接了热水,拿了毛巾,拿了梳子。

奶奶的背很驼,她坐在凳子上,身子向前弓。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大写的字母“c”。

我站在奶奶后面,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她等得不耐烦了,催我快点。

我在她脖子上围了一条厚厚的毛巾,然后模仿理发店里洗头的步骤。先在头上倒点水,弄湿头发,再倒上洗发露,搓揉出泡泡。

奶奶的头发很稀少,现在湿透了,全部贴紧头皮,就像光头一样,特别滑稽。

头上的泡泡多了,有的就会流下额头,流到脸上。我拿着干毛巾,擦干水滴和泡泡,继续揉搓,然后泡泡再次滑落,我又赶紧拿上干毛巾擦。真是手忙脚乱。

记忆中,这是我和奶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

奶奶并不喜欢我,我从小就知道。

妈妈告诉我,在我快出生前,奶奶准备从乡下来看我,老母鸡补品尿布都打包好了,听说生出来是个女孩,包裹又放回去,只托人送了两只鸡。

我三岁前,奶奶没来看过我。弟弟出生后,奶奶来看孙子,才第一次见了孙女。妈妈常跟我说,奶奶只抱弟弟,没抱过我。

我五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奶奶一个人。爸爸妈妈工作忙,照顾两个孩子很吃力,就把我送回乡下,和奶奶一起生活。

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老人在家种田、带孩子。

爸爸不让奶奶种田,给她寄钱,买米吃并且交公粮。奶奶的空闲时间很多,经常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子里。

她不管束我,随便我去哪都行。回来晚了也不骂我。于是我就渐渐野了,跟村里的孩子们疯跑,上山爬树,下河摸鱼。

晚上没有电视看,村子里静悄悄的,大家很早就睡了。奶奶在她的房间里,给我放了一张床,挨着她的。

晚上我不睡觉,她就吓唬我,“再不睡,大虫就来了,它专门抓不睡觉的小孩去吃。前年,隔壁村有个小孩不听话,他妈妈就罚他站在院子里,说让大虫把他叼走。过一会,那孩子就喊妈妈,说看到两个大灯笼。大人出去一看,孩子已经被大虫叼走了。”我听得后脑发凉,牙齿咯咯直打架。

直到现在,只要在暗处,我总疑心会窜出一只大老虎,而它必然有两只大灯笼一样的眼睛。

我上小学了,学校就在我们家对面的小山下,能听到上课铃。

第一天上学,回家后,她问老师教了什么。我说12345678910。然后我写给她看。

后来学的东西越来越多,她再问,我也说不清楚了,就有点不耐烦,她也就不问了。

我会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得意地问她:“奶奶,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她说:“我都没读过书,哪里会写。”

虽然不识字,可她去买东西,不管买几样,该多少钱,算得一分不差。真神奇。

学校要组织大家看电影,大家像过年一样兴奋。只有我很难过,因为要交五毛钱,可是奶奶不肯给我。

看电影的那天晚上,学校的同学从我家门口经过,听着他们叽叽喳喳,我躲进屋子里,又央求奶奶给五毛钱,她最终还是没给。

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直到电影散场。同学们从我门口经过,叽叽喳喳讨论着,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第二天,学校的铃声都响两遍了,我仍未起床。她骂我,哄我,我都不理。最后,她拿出五毛钱,塞到我手里。

到了学校,大家都在讨论电影,只有我插不上嘴。

同桌问我:“你昨晚怎么不来?电影里那个人太可怜了,大家都看哭了!”

我说:“我昨晚很困,早早就睡觉了。”

那部电影,我至今没有去看过,它的名字叫《妈妈再爱我一次》。

小学五年级,我们全家人住在一起了。初中走读,高中住校,大学住校,回家少了,见奶奶的日子也少了。

我一边沉浸在思绪里,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

把泡泡冲洗干净,把头发擦干。我把奶奶稀疏的头发梳成三七分。

“头发是不是全白了?”奶奶问。

“没有啊,还有很多黑的。”其实已经没有黑的了,大部分是灰白,部分银白。

“我做姑娘的时候,头发又黑又厚,村里头发最好看的就是我。”奶奶突然说。

“真的吗?那你编辫子吗?”我很好奇,电视里,那个年代的人都有一条长辫子。

“不编辫子。我们那代人都用髻压插着。”

“什么鸡鸭?鸡鸭不是吃的吗?怎么说到这个?”我疑惑不解。

“髻压是首饰,是头发扭成一个髻后,插在头发上固定的。”

“那不就是发簪吗?”我恍然大悟。

“我们以前就叫髻压。大家都用这个。有钱人家就用金的玉的,普通人就用银的木的。”

“那你用的是金的还是银的?”

“我们家比较穷,不过出嫁的时候,我娘也给我打了一支银的。”

“那爷爷给你买过金的吗?”

“他比我娘家还穷。八个兄弟姐妹,他排行老大,分家的时候什么都没分到。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里有钱买?跟着他净过苦日子,没享过一天福。”

“哦…”我不知该怎么反应。

“不过他手工活做得不错,编的篾筐都是最好的。后来他就找了块木,自己雕了一支给我用。”奶奶的声音有淡淡的怀念。

“那怎么从来没有见你戴过呢?”记忆中,奶奶的头发永远是齐耳长,三七分,用细细的黑夹子夹着。

“后来,不是成立公社了吗?生产队里,人人都要做工,做工才挣到公分,没有公分就吃不饱。为了做工方便,就都剪了。”奶奶慢慢回忆着。

剪刀很冰,我把左手垫在奶奶脖子上,食指和中指夹着头发,右手持剪刀,咔嚓咔嚓,灰白的发就飘下来了,像雪花一样。

难得奶奶和我说了这么多话,我感觉很新奇。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她的事情。

我以为她喜欢沉默,或者不需要说话。所以我也识趣的,不往她跟前凑。

什么是撒娇,我不会。和奶奶的互动,也没有。

我不会和她说学校和同学的事情,她也不会问我学校和同学的事情。

我们之间的对白是:“回来啦?吃饭。”“嗯。”我们就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我从来不知道她也曾有过乌黑浓密的秀发,从来不知道她也曾素手绾青丝,从来不知道她也曾年轻美丽过。

我以为她天生寡言,冷心肠。我从没想过要主动去靠近她,也从没想过她是否也有故事。

我轻轻吹掉粘在奶奶脖子上的碎发,第一次认真端详着她的脸。

这张脸皮肤松弛,皱纹深深浅浅。眼皮耷垂着,眼珠失了神采。

这是一个被岁月扔在风里的老人。大家都忘了她,只有她自己偶尔记得。

大家都有自己的世界,没有时间听她说话。

“剪好啦!奶奶,以后我放假回来就帮你剪头发吧!来,现在我们一边晒太阳一边讲古~”我突然很想听故事。

寒假结束后回校,我翘了一节晚自习,在宿舍里,用电脑搜索《妈妈再爱我一次》。

室友回来,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不是吧?这电影虽然感人,可也没必要哭成这样吧!我们小学那会看,什么都不懂,觉得很可怜,想哭。现在看,煽情得很假啦!”

我吸吸鼻子,笑道:“都说看这部电影要准备手帕,果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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