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被一点冰凉却又柔和的东西惊醒了。
豆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浸在及腰深的水里，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便肆意地舒展着，享受着从冰凉的黑漆罐里少有的几缕亮光、新鲜的空气以及和缓的风。
“该种豆了。”
空旷得只有一张旧木桌的房间里倏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沙哑的话语。都不知道什么是“种豆”，它只是在水里呼出许多贴在它身上的气泡，还有留在它身上的一小块被咬掉皮的疤。
豆看着这些气泡，想起了它的从前。
它是在一间鼓鼓的、通亮透绿的绿色的被人们称为豆荚的房间里长大的，当太阳升得越来越高时，它也越长越大了，越来越饱满了。它就躺在柔软的豆荚里安稳的睡着，积蓄着来自太阳的馈赠，感受着夏天的懒懒的、热热的风的轻抚，聆听着雨的音乐。当太阳缓缓降低时，风变得凉且干燥了，雨也少来了，连豆荚都渐渐的变得干而瘪了，来自豆荚的甘甜的汁液也变少了。人却多了起来，豆感觉到他们在豆荚间穿梭，还用手摸一摸豆荚，并带走一些。豆的心中十分疑惑，因为它之前几乎都在沉睡，从没见过人。“会被带到哪里？”豆问着。
可和它睡在同一个豆荚里的兄弟姊妹们没有回应它，仍保持着沉默，却又有些不安的或是期盼的躁动。人的影子越来越近了，豆的紧张心情也随着人影的靠近而接近到了极点。终于，随着一阵抖动和荚壳碎裂发出的清响，豆和它的兄弟们被扯了下来，放进了一个装有很多豆荚的背篓里，里面的是和它一样的成熟、饱满的豆。
豆在背篓里晃晃悠悠，直到天色如同铅一般灰暗，灯火同星辰亮起，他才被带到一个只有一张桌子的房间里。
一双大手将背篓翻转过来，还用里拍了拍背篓底部，近乎所有的豆荚连着背篓里的尘土一起呗倒在了地上，并发出清脆短暂的响声，一些豆子甚至被直接从豆荚里摇了出来。豆亦是其中之一，它摔在地上，滚到了桌下。
还是那双大手，并没有停下来，又拿了个很长的竹竿，上面带着个会转动的木板，不停地拍打着那群豆荚。豆荚被打得颤动、跳跃起来，豆子散落在地上。豆感到十分庆幸，自己被摇了出来，不会遭受到这种苦难，但它却突然感到莫名的悲伤，看着自己的同胞们受难。
“唔，似乎很痛。”豆想着。
那竹竿上下挥舞着，木板也不停转动着，人的腰也不断地弯下、后仰，那双手却紧紧地捏着竹竿，丝毫没有放松。电灯悬在墙角，投射出它那细长微弱的灯光，人影和物影映在那泥夯实的地上，与灰褐色的墙连起来看，却有一番中国画的韵味。随着豆荚一次又一次地震动，拍打终于停了下来。那双手便拿个高粱穗扫帚轻轻扫开空空如也的荚壳，留下遍地的豆子，并将他们扫在一起，堆起一个小尖。
一个黑漆罐子被手提了过来，放在豆堆的旁边，手又开始将豆子捧进罐子里，豆不停地听到干燥得如同被太阳暴晒了的豆子撞在罐子里的声音。
豆堆的小尖消失了，渐渐的，只剩下些许被弹得很远的豆子散落在地上，手一颗一颗地捡起，握在手里，等到手捏不住了，就投进拿个黑漆罐里，豆在桌角，期盼着被丢进去，那样它才可以见到它的同胞们，可手迟迟未搜寻到它那里。
散落的豆子越来越少，手也似乎懒起来了，放慢了速度，豆却希望手快点将它捡起。
当手中最后的一小把豆子被放进黑漆罐时，手便停止了捡拾的工作，因为地上除了豆，似乎再没有其他的豆子了。手从桌上拿起一个破了一个小口的陶盖，准备盖上。豆心理有点急了：“还没看见我？”可除了它，谁又能听到呢？
盖子倏地从手中滑下来，滚向了桌下。一只手便伸了进来，豆终于有了机会，它也因这个盖子进入了黑漆罐里。可豆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只手很苍老，上面还有几条像渔网勒出来的疤痕。
在一片黑暗中，黑漆罐被放到了一个不透光的墙角。那里跟它在豆荚里的环境截然不同。这里既干燥、又黑暗，豆什么也看不见。同时，罐子里也很拥挤，都只好在别的豆子的缝隙中找到它的容身之处，就连空气都是闷闷的，一种窒息的感觉涌上豆的心头。它十分的后悔，想着推开盖子跳出去。可它办不到，就连从那个盖子上的小口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罐子里有的只是一片寂静，它再也感受不到春风的抚爱、夏雨的喧哗已经秋天的凉风。它期盼着能够再听到一声鸟鸣，听一曲蟋蟀的欢歌，听片刻流水的欢愉。可它除了自己内心的叹息，什么也听不到。
“快睡着。”豆强迫着自己。
随着豆一次又一次的叹息、一次又一次的强迫，它睡着了。
但它还是醒过的。
在它也记不清的哪天，一只小虫从盖子的小口爬了进来。它不断用它头顶的两根触须寻找着，寻找着一颗肥美多汁的豆。它渐渐靠近了豆，并用触须挑选了一番，终于，它咬下去了。
当豆的种皮已经被咬出一个小口时，豆感觉到了痛，醒了过来。它感觉到有一股火烧般的疼痛。豆心中充满了怒火，却无可奈何地忍受着。疤越来越大，愤怒渐渐转化成了哀求。突然，手揭开了盖子，拿着个手电筒照了照，顺便扔了个纸包，里面装的不知是什么。豆却十分享受这个小纸包里装着的东西，因为它散发出的味道让豆觉得清香，同时也驱走了那只虫。
豆再一次睡去了，直至醒来。
豆回忆完它短短的过去，仍在水中泡着，却已经在一个瓶子里，被带出门了。豆不知道它要去哪里，心中充满了忐忑。
赭石色的土壤里，种下了树，生出了草，豆也被种了下去。不久便吐出绿芽，过了夏天，它也孕育着自己的豆。
豆说着自己的话——豆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