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的时候，我的文学概论老师在谈到马尔克斯的时候不止一次的提到了这本魔幻主义巨著的开头，确切的说是开头的三句话：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篱笆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岸里暖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那时我还不懂，只是觉得这几句话模棱两可，颇有点莫测高深的意思，后来随着年岁渐长，认真读过小说，再来咂摸这几句话，一种彻骨的神秘感便涌上心头，时空的交错，叙事的暗线都已经呼之欲出。

而《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的序章无疑就类似于这样一个伟大的开头。众所周知，《三体》的第一部虽然精妙，却仅仅是一个还算不错的铺垫和故事，它真正的飞跃和质变是从第二部开始的，第三部死神永生达到了最高水平，无论是艺术价值还是思想底蕴都是都可以用伟大两个字来形容。

而后两部的伟大都源于第二部的这个开篇，都源于叶文洁和罗辑的对话以及那只神奇的褐蚁，而整篇文字实际上都是围绕着这只褐蚁的行动和感官来描述的，包括两个人类在墓地的对话。

褐蚁到底代表着什么？我们可以看一下文中的表述：

褐蚁已经忘记这里曾是它的家园。这段时光对于暮色中的大地和刚刚出现的星星来说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它来说却是漫长的。

在那个已被忘却的日子里，它的世界颠覆了。泥土飞走，出现了一条又深又宽的峡谷，然后泥土又轰隆隆地飞回来，峡谷消失了，在原来峡谷的尽头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孤峰。其实，在这片广阔的疆域上，这种事常常发生，泥土飞走又飞回，峡谷出现又消失，然后是孤峰降临，好像是给每次灾变打上一个醒目的标记。

褐蚁和几百个同族带着幸存的蚁后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建立了新的帝国。

这次褐蚁来到故地，只是觅食途中偶然路过而已。它来到孤峰脚下，用触须摸了摸这顶天立地的存在，发现孤峰的表面坚硬光滑，但能爬上去，于是它向上爬去。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那小小的简陋神经网络中的一次随机扰动所致。这扰动随处可见，在地面的每一株小草和草叶上的每一粒露珠中，在天空中的每一片云和云后的每一颗星辰上扰动都是无目的的，但巨量的无目的扰动汇集在一起，目的就出现了。

褐蚁感到了地面的震动，从震动由弱变强的趋势来判断，它知道地面上的另一个巨大的存在正在向这里运动，它没有理会，继续向孤峰上攀爬。在孤峰底部和地面形成的直角空间里有一面蛛网，褐蚁知道那是什么，它小心地绕过了粘在悬崖上的蛛丝，从那个缩起所有的腿静等着蛛丝震动的蜘蛛旁经过，它们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但同过去的一亿年一样，双方没有任何交流。

震动达到高峰后停止了，那个巨大的存在已经来到了孤峰前，褐蚁看到这个存在比孤峰还要高许多，遮住了很大一部分天空。对这类存在褐蚁并不陌生，它知道他们是活的，常常出现在这片疆域，那些出现后很快就消失的峡谷和越来越多地耸现的孤峰，都与他们有着密切的关系。

褐蚁与孤峰，褐蚁与蜘蛛，褐蚁与人类，“它们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但同过去的一亿年一样，双方没有任何交流。”在某种程度上，如果你只看第二部的话，你可以将褐蚁看成是井底之蛙的人类，但是等你看完第三部，你就会发现，褐蚁既是人类，又是三体星人，还是所有相对于最高等存在的低维生物。由于星际的广阔，各星际之间的生命缺乏交流的可能，何况，所有的生命，除了地球人之外，都在避免被其他生命所发现，这也是猜疑链的必要条件之一。

“其实，在这片广阔的疆域上，这种事常常发生，泥土飞走又飞回，峡谷出现又消失，然后是孤峰降临，好像是给每次灾变打上一个醒目的标记。”这其实就是宇宙中各种星系的宿命，也是宇宙中所有生命和存在的宿命，几十亿年弹指一挥间，生生死死，来来去去，不过只有一束灭世前的光芒穿越时空来到你的眼帘之前作为凭吊而已。

“褐蚁和几百个同族带着幸存的蚁后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建立了新的帝国。”候鸟的迁徙是鸟类的常态，而生命在宇宙星际间的漂流也是文明为了生存的常态，当原先的世界天翻地覆之后，流浪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无论是三体星人，后期的地球人以及远赴宇宙深处的黑暗地球人，甚至包括第三部结尾部分云天明和艾AA在一个星球上创建了一个文明，都彰显了那个宇宙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这扰动随处可见，在地面的每一株小草和草叶上的每一粒露珠中，在天空中的每一片云和云后的每一颗星辰上扰动都是无目的的，但巨量的无目的扰动汇集在一起，目的就出现了。”生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当然是生存，可是作为宇宙中渺小的一个点，生存的意义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当宇宙中所有的生命都在凸显自己存在的意义的时候，那么目的出现了，那就是黑暗森林法则，我消灭你，与你何干？

“对这类存在褐蚁并不陌生，它知道他们是活的，常常出现在这片疆域，那些出现后很快就消失的峡谷和越来越多地耸现的孤峰，都与他们有着密切的关系。”很多人在看这段的时候也许并没有太在意，但其实它的含义深刻的吓人。

峡谷是什么？墓地里的空地；孤峰是什么？孤峰是墓碑，是死亡的象征。生老病死是人类迄今为止无法摆脱的循环，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空地越来越少，墓碑却越来越多，墓地越来越挤。

宇宙是不是很像这样的一个墓地？一方面，生命和文明在概率论下不断地出现，导致宇宙越来越拥挤；而另一方面，科技大爆炸使得进入更高等级文明或者更高维度存在警惕的关注着四周，一旦发现其他文明便毫不犹豫的举起猎枪将其消灭，于是宇宙中充斥着如同地球被降维武器打击之后由靓丽画卷铺陈的死亡墓碑。

这其实直接引向了第三部的主题：一切都会逝去,只有死神永生。

今天先解读到这里，褐蚁无论是对于孤峰，对于人类，对于地球，对于宇宙都是至关渺小的存在，然而在这里，它沉默不语却又见证了一切，它既是最渺小的，又是最至高的存在。从某种角度来说，它才是《三体》这部伟大小说的总导演。（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