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不轻言理想。我一边欣赏她的审慎,没那么容易被规训,一边不免感慨,她没有像我一样,成长于一个扩张的年代。于她而言,也许不是宏大叙事的消解,而是无从建立——或者说,不得不体会建立之艰难。
事实上,在陪伴她长大的岁月里,我只记得她四五岁的时候,热衷于规划她的人生。她说,等到10岁,我得结婚,我必须得和爸爸结婚。她说,等到11岁,猫头鹰就会送offer给我,我一定会找到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不好打击她说,没准儿你和我一样也是个麻瓜,只好煽风点火——那立刻马上,让我们练习魔法吧。
我尝试在讲童话的时候,插入金庸武侠,她不喜欢。她喜欢《西游记》,每知道一个新妖精都要cosplay一下,最上头的自然是孙悟空,走到哪儿都拎着根金箍棒。四五岁,迷上了《哈利波特》,继续cosplay。上小学,遇见了最好的朋友,知音啊,两颗小脑袋整天扎到一起嘀嘀咕咕,用脚猜都知道又在说格兰芬多的事。房间里到处是海报、道具和周边,我也潜伏在周边,偷偷担心着她的11岁。
后来,她看日本动漫、煲美剧、追韩国爱豆,离我的世界越来越远。我不能接受我少年时代最爱的金庸受如此冷遇,总想见缝插针,插播一个广告都好,结果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孩子都上高中了才不得不承认,曾令我热血沸腾的行侠仗义、家国情怀无法打动她。她唯一接受的和武侠沾点儿边的是《虹猫蓝兔》,那也要退回到三四岁了,买过一把宝剑,扮成蓝兔的样子,嘴里边振振有词,说的可是神医豆豆的台词,“解药,解药,吃了我的解药你就自由了”。
《红楼梦》也不行——我翻了不知多少遍钟爱至极的,我的女儿一遍也没翻完。亏她还那么认真,画了一大张宁府荣府宗族血缘关系图,对照着读,边看边对,看账本一样。这孩子,甚至分不清楚嫁娶,从小错到大,我都懒得纠正了,她一定要娶就娶吧,都由她——一用marry也就和谐了。不过,把我家公说成了岳父,我还是有意见滴。我有点儿捉急,可她总理解不了林黛玉整天哭什么,又令我莫明挺放心。
同样地,《三国》也不行,《水浒》也不行。
我常怀疑她是从一个我并不了解的星球来的,一副不太适应地球的样子,带几分笨拙,沉默着,疏离着。我们这一代曾经固守的,认为珍贵的,她一开始就不care。
都忘了是哪一天,我才恍然大悟一样意识到,我以为的精彩对她毫无吸引力是多么自然的事,我的童年缺少选择,那是一个物质精神双匮乏的年代,可吃的,能吃的,实在是太少了。我五岁的时候听《明英烈》,激动于常遇春一顿饭要吃一筷子大饼,锅盖那么大的——是一根筷子穿起来哟,那得多少张啊!有一段时间,我逢人便问,你能吃一筷子饼吗?也不知道激动个啥,是饼?还是英雄气概?而鲁迅小时候看二十四孝图郭巨埋儿,担心着那“该埋的不正是我么”,我的激动似又比他的担忧强些了,虽然,缺少选择是一样滴。
长大以后,她变得稍健谈了些,有空会语音她老妈讲许多废话。有一回说到理想啊信仰啊缺失什么的,她自嘲4岁的时候喜欢哈利波特已经是她认知层面和价值观领域的最重大飞跃了,她老妈故作惊讶地反问——你是说从一根棍子上飞到了一把扫帚上吗?
也许直到现在,她最向往的依然是霍格沃茨。
不知何时,她开始读弗洛伊德、拉康、福柯了,说起黑格尔、尼采、克尔凯郭尔,和塞纳河左岸的知识分子们,也是越说越激动,我却总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于是被批评,“拜托以后少看些无脑综艺啦!”我也不知何时,生出一副老而无耻的天真无牙来,恨不得叼一颗棒棒糖表示抗议,“才不要,人家不要深刻的啦!”
有时候,一刷到马斯克那张脸,我就很乐观。想着,不是宏大难以建立,而是她的时代另有光辉,也许是更为宏大的存在,因为要拥抱整个宇宙,所以更需要时间。可一关掉那张脸,又觉得其实都不重要了,一个AI时代、大数据时代,显然是更方便理想的植入与操控的,多么可怕!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此时此刻正躲在后面发笑的那个是谁呢?对于活在算法里的人,身心灵的健康恐怕才是最重要的吧?
是新技术,却是旧课题。而人类永远一副令人讨厌的缺少经验的样子,似醒微争的眼。
既缺少经验又浅薄无知的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提醒我的孩子:尊重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尽可能地诚实生活,独立思考。游戏是另一个解法,放轻松,嬉戏吧!信上帝自然可以,打破权威、渎神也不是不行,存在主义可以,念经也可以,《道德经》、《金刚经》、发神经都行,念咒也行——我猜你是带魔法来的吧?
如果可以,请用魔法打败魔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