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滋味-读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当然这是一部爱情小说,却不是单纯讲爱情故事的小说,它不同于我以往读过的任何一部爱情小说。情窦初开的少年很难读懂,或许当岁月有了沧桑,才能慢慢咀嚼其间的滋味,那是爱情的滋味,抑或人生的滋味。马尔克斯借书中人物阿里萨说:“这是关于人生、爱情、老年、死亡的思考。”这本书渗透了这些思考,唯有好书才能让你合上书后还能久久思考那些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最初选择读什么书,不少是因为书名的吸引,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也是这样,与它耀眼的光环无关。“灾难中的爱情更加伟大而高尚”。那不仅仅是一场霍乱中的爱情,也不仅仅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弥漫书中的爱情味道萦绕心间,挥之不去。仿佛一开始便有苦扁桃的气息飘来,那是情场失意的滋味、衰老的滋味、甚至死亡的滋味。咀嚼这滋味读到最后,垂末之年的阿里萨与费尔明娜踏上只有起点没有终点的航程,阿里萨用“永生永世”来履行爱的航行。“原来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谁的旅程不是这样,相同的人、相同的事、相同的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马尔克斯却用爱情战胜衰老,战胜死亡。“我对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是不能为爱而死。”阿里萨等费尔明娜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等她结婚、等她生子、等她衰老、等她丈夫去世,他们终于走到一起。浪漫的貌似圆满的结局,却浸透人生的悲凉。或许苦扁桃的滋味就是可以从苦中咀嚼出一丝甜来,当衰老、死亡来临,还有爱情。

马尔克斯写这部书已五十八岁,生命不可遏止衰老,死亡从不与人预约,唯有爱情让人永远年轻。或许唯有走到将暮未暮的黄昏,回望爱情,回望过往人生,大师笔下方展现出如此丰富的人生。乌尔比诺医生五十八岁时,他生活中唯一需要的,依然是一个懂他的人,为此有了一段婚外恋。我们孤独来到人世间,饥渴的灵魂总在寻求饱满的心灵,这个人未必是朝夕相伴的人,或许一生都遇不到这样的人。马尔克斯在开篇首句就打破了我们对甜蜜、凄美爱情故事的幻想,“苦扁桃的气息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结局的回忆。”倒序手法,先写死亡,仿佛被怀旧的情绪笼罩,发黄的照片讲述别人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乌尔比诺医生的好友因怕衰老自杀了,马尔克斯在后面多次写到衰老,不同人物对衰老的不同感受,却有共同点:惊恐、害怕、不承认、抗拒到默认,做出不符年龄的事与衰老较量。那是父母衰老的面容,也有自己渐渐老去的影子,无可逆转的生命规律总让人感到人生凄凉。然而这却不是一个爱情悲剧,借马尔克斯的话:“我要让天下有情人相随到老,我要让快乐成群。”

八十二岁的乌尔比诺医生不停地同衰老作斗争,当他不畏衰老爬上梯子到树上捉鹦鹉摔了下来,临死时拼尽全力对妻子费尔明娜说:“我爱你。”这对夫妻长达五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平静中有波澜,但让他们更难以躲避的是日常的琐碎烦恼,就似我们大多数人的婚姻,无尽的咬啮性的烦恼,也可让我们相伴一生。在琐碎烦恼中消磨爱情也增强亲情,爱情犹如白开水,已成一种习惯。或许对于老年夫妻,未得到与失去,才能让他们想到爱情。费尔明娜在朝夕相伴的爱人永远离去后,仍然认为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还是会选择乌尔比诺医生。新婚之夜,他俩无所不谈,就是没谈爱情,而且一生也没谈过。医生清楚自己并不爱妻子,只是被她的美丽、高傲吸引,妻子费尔明娜也不爱她的医生丈夫,却无法抗拒他的绅士外表、社会地位。他们的结合可以说是成功的,犹如从前的包办婚姻,难道都是悲剧吗?医生去世后,费尔明娜悲痛欲绝,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医生对怀疑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的妻子说:“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爱情是虚幻的,婚姻却是实在,看清现实的人似乎更易获得幸福,有委屈、无奈,但还有什么比稳定在婚姻生活中更重要?美丽、聪慧的林徽音最终选择梁思成,拥有美满婚姻,但徐志摩才是给她来甜蜜爱情的人,然而能说林徽音与梁思成之间没有爱情吗?或许亲情比爱情在婚姻中更为重要,抑或二者也可相互转化。

如果说美满婚姻是甜中有苦,那么甜蜜爱情更多是苦中有甜。穿越大半个世纪的爱情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复燃了,阿里萨为了那一丝甜,一生都在爱情的痛苦中煎熬。十九岁的阿里萨对十五岁的费尔明娜一见钟情,至到费尔明娜拒绝他的51年后,等到费尔明娜的丈夫去世后,他们才重逢。这是伟大的爱情吗?在他们最初相爱的岁月里,那爱浪漫且甜蜜,尽管遭到费尔明娜父亲的反对与阻挠。阿里萨坚贞不渝爱费尔明娜,然而他是爱真实的费尔明娜吗?这份未得到的短暂爱情让他把费尔明娜理想化了,她是他爱情的幻想,她是他的花冠女神,他一生中无时不刻不想着她,尽管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这份痴醉,让人感动,也让人害怕。开始不理解费尔明娜后来为什么要拒绝这份爱情,其实一开始她不是也被这份爱感动着,甚至剪下自己的头发送给他以表决心。然而她后来拒绝他是如此快,如此坚决,似乎找不到理由,那力量绝不是来自父亲的反对,更不是第三者。当阿里萨唯唯诺诺跟在他后面,她转身猛然看到一个可怜、猥琐的男人,瞬间做出决定,先前的他不过是个幻影,那场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这绝非作者虚构,女人多感性,她爱他,只因他爱她,爱对女人来说,更多意味着被爱。对于之前从未恋爱过的他们,都把对方理想化了。然而多愁善感、忧郁的阿里萨与斩钉截铁、爽朗的费尔明娜的性格决定了他们对待爱情的态度及个人命运。具有忧郁气质又喜好诗歌的阿里萨,一生都不能从初恋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尽管他用一次又一次的性爱来减轻对费尔明娜的思念,却仍无力摆脱。阿里萨甚至认为费尔明娜不会随着世界的改变而改变,是支撑他的一个假象,让他的心灵死心塌地追随她。但是费尔明娜就是一名普通女人,我们无权指责她因乌尔比诺医生的社会地位、金钱而嫁给他,在英俊潇洒又有金钱与社会地位的男人面前,女人很难抗拒,爱情已不重要。马尔克斯说:“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没有爱情,费尔明娜与乌尔比诺医生仍拥有美满婚姻。婚后,她也只是偶尔想起阿里萨,那并非对爱的回忆,也不是对后悔的回忆,而是对一个曾使她泪水涟涟痛苦形象的回忆。如果他们之间不是爱情,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马尔克斯没有告诉我们,他只告诉我们情场失意的味道,那味道或许很多人体味过,然而爱情的味道,谁又说得清楚。

为了一生一世畅游在爱河里,阿里萨让船长挂起霍乱标志的黄旗,霍乱贯穿他们的爱情、贯穿全书。年轻的阿里萨被丘比特剑击中,得了类似霍乱的相思病;费尔明娜误以为得了霍乱而结识了乌尔比诺医生;乌尔比诺医生因为制止了全省最后一次霍乱的蔓延,而声名远扬;最后霍乱竟成了阿里萨与费尔明娜爱情的保护伞。耄耄之年的费尔明娜在丈夫去世后终于接受了阿里萨,那是爱情吗?有那样一个一生都在爱她的人,而且其社会地位今非昔比,结束了美满婚姻,尝尽了老年丧偶的孤单、凄凉,还有甜蜜爱情等着她,那个女人能抗拒?是不是爱情又有何重要?当衰老、死亡悄悄来临,才能真切感受到对生命的渴求。阿里萨看见生活如何在费尔明娜身上留下痕迹,又如何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他终算等来了他的花冠女神。他们沉醉在爱河里,不再想现实问题,他们永远航行下去,因为生命才是没有止境的。小说在这里结束了,浪漫而温馨。故事可以在最美的时候结束,真实人生却在无奈、苦涩、挫折、琐碎烦恼中无限循环,至到生命尽头,比有情人更易终老的是平淡婚姻,经历了生活磨练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

苦扁桃的味道,我未闻过,合上书,苦扁桃的气息仿佛没有散去。爱情始终是爱情,距离死亡越近,爱情的味道越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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