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年年仍岁岁,故故复新新。”回不去的儿时永远是心中温暖的印记,铭刻在骨骼里,融化在血液里,氤氲在睡梦中。
坐在如水的月光中,我忽然想起儿时的年味来。
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大人想赚钱,小孩盼过年。”对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小孩来说,最大的期盼在过年,最大的喜悦在春节。
留在我记忆里的年味,首先是如变戏法一样涌现出的各种美食。
小时候我们家跟那个年代绝大多数的农民家庭一样,虽然包产到了户,但大多还挣扎在温饱线上。父母辛苦一年收获回来的粮食,缴了农业税以后,仅够勉强维持全家生计。在有些歉收的年份,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有时还要借粮度日。能填饱肚子,已属大幸。对春节的各种美食,却是平时的奢望而已。
但母亲常说:“叫花子也要过年。”意思是说,乞丐也看重过年,何况寻常人家?过年是一年当中的头等大事,马虎不得,一定得好好张罗,不要太寒碜,更不能太冷清。鸡鸭鱼肉、糕酒茶碟,都要尽可能准备丰富一点。唐代诗人李璟有诗:“坐有宾朋尊有酒,可怜清味属侬家。”对小孩来说,过年就是为他们的味蕾准备的盛筵。尽管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过年时大人对小孩仍有这样那样的一些要求和限制,但相比平时,过年简直就是小孩梦想的天堂。
故乡腊月的天气正如明人王守仁所写的那样:“茅茨松竹泻寒声。”在严寒的天气中,大人们却开始忙碌起来。因为过年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以致于大人们得排出一个时间表,才能顺利完成。酿酒、打豆腐、杀年猪、熏腊肉、做猪血粑、舂糍粑、杀鸡杀鸭、干塘(买鱼)、做碟子菜……所有这些,几乎是家家户户过年的标配。
酿酒的稻谷、舂糍粑的糯米和打豆腐的黄豆黑豆都是自家种的,年猪和家禽是自己辛苦了一年饲养的,鱼是自家或邻家放养的……只要是具备条件能够通过劳动换取的东西,老乡们就一定会用自己的汗水去获取,“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既是他们朴素的信仰,也是因为他们口袋里的钞票太少太少。
每年腊八前后,母亲便会张罗酿几坛好酒,有带糟的米酒,也有用米酒蒸馏的烧酒,还有糯米酒。那时外公外婆还健在,外公是有一点酒量的,孝敬他老人家的大多是烧酒。我最爱吃的是带糟的糯米酒,每当有客来时,我竟也能吃上一碗,那种甘甜可口、丝丝腻滑、舌齿留香的感觉至今令人回味。宋人毛滂有诗:“醉乡深处少相知,只与东君偏故旧。”寒冬腊月,常有三五个乡亲聚在一起,就着炭火红着脸膛喝酒,真有一种“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意境。
打豆腐先要将黄豆或黑豆浸泡好,然后用石磨磨出豆浆,用大铁锅烧出豆花,再放入豆腐匣子滤制成水豆腐。白花花的豆腐乳温润细滑,酥软可口,令人馋涎欲滴。清人李调元有《豆腐诗》句:“石膏化后浓如酪,水沫挑成皱成衣。”十分形象而生动。村里但凡有人家打豆腐,只要看见旁边有小孩,常会招呼吃上一碗豆腐乳,那种其乐融融、其情殷殷的乡谊令人感动。
杀年猪犹如家庭的重大节日,宋诗人陆游将其描述为:“乡闾老稚迭歌舞,灶釜日餐猪羊烹。”唐代著名诗人李白写得更为豪放:“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杀年猪时一般要把自己最尊贵最亲近的长辈请来家里吃饭,俗称“吃猪卤水”,临走时还要“打发”一两块猪肉回去。那时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肉,但杀年猪时倒可大快朵颐。因此小孩便特别盼望家里杀年猪。杀了年猪后,一些猪肉被熏制成柴火腊肉,五花肉则多用来做猪血粑和粉蒸肉。
舂糍粑是需要邻里互助的重体力活。当香喷喷的糯米煮熟放入石臼,几个青壮劳力便举起碓杆,用力揉搓杵舂,直至舂捣成黏滑的糯米团子,然后被分成一个个小团子,接着被压制成一个个圆圆的糍粑。孩子们偶尔也加入到做糍粑的行列中,不过他们更多的是寻求舂糍粑之外的乐趣。尝一尝刚做的糍粑,在炭火上将糍粑烤出香喷喷的类似锅巴的香味,确是孩提时代不常有的口福。
家乡的柴火腊肉堪称一绝。那时家家户户多用柴草烧菜做饭,由于烟熏火燎时间长,烤出来的腊肉色泽金黄,吃起来满嘴生香、油腻润滑。此外,还有用柴火熏制的猪耳朵、猪脚、猪肠和腊鱼,等等,这些又是家乡“碟子菜”必不可少的食材。
“摆碟子”是家乡款待贵客的重要礼仪。一般视贵客的亲近和尊贵程度,从正月初一开始,但凡有客人来,主人大多会盛情邀请吃几杯酒,这时通常会摆出或六个或八个或九个或十个或十二个碟子菜,供来客下酒。这些碟子菜多为干菜,易于保存,也易于添加,通常要等到元宵节之后接了“老客”(多指年纪大又极亲近的直系长辈)才会撤。碟子菜是小孩的最爱,那年代的孩子鲜有没偷吃过碟子菜的,这也成为每个故乡儿女长大以后心中最温情的记忆之一。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过年,意味着一年最热闹的时刻的到来。孩子的天性是活泼好动爱热闹的,过年是他们欢乐的源泉。
这热闹,就在花花绿绿的新年色彩中。红红火火的春联,漫天飞舞的白雪,晶莹剔透的檐挂,斗雪怒放的寒梅,以及为小孩购置的颜色艳丽的衣裳,与黛瓦白墙相映衬,显露出过年特有的氛围来。宋人戴复古有诗:“春事未容桃李觉,梅花开到北边枝。”宋末诗人真山民写道:“妆点春光到眼边,冻消残雪暖生烟。”唐代诗人郑谷说:“雨声一夜忆春田。”每每读到这些诗句,我的脑海里便浮现出腊尽春回、春光乍现的新年景象来。“绿竹别有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民安国泰逢盛世,风调雨顺颂华年;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这些春联所体现出的祈福和憧憬之情,一直镌刻在我的记忆的深处。
这热闹,还在孩童的嬉戏和游戏中。过年通常是一年最寒冷的一段时光,“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这首《卜算子·咏梅》十分贴切的点出了春节前后的气候特征。但过年又是孩子们最悠闲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因为雨雪,孩子们可以大摇大摆的拿出类似高桡的“高脚”,走东家,串西家,呼朋引伴,哄闹嬉游,不亦快哉。上学的孩子也可以暂时将功课搁置一下,而不必畏惧父母的责罚。常听大人们说:一过年,孩子的心就野了。这里面既有嗔怪的意思,也有一种长者温厚的包容。
这热闹,更体现在鞭炮声声的拜年声中。元代诗人赵孟有诗:“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地落阶红。纷纷灿烂如星陨,霍霍喧逐似火攻。”将雪花飞舞和鞭炮飞腾的景象描绘得十分形象。过了除夕,就到了新年。家乡的拜年风俗是“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舅舅,初五初六拜姑娘(即姑妈)”,“拜年拜到青草发”。通常是,正月初一起床,孩子先给父母拜年,孙辈先给爷爷奶奶拜年。自家人拜完年后,便给叔伯和未出五服的长辈拜年。接着便是给邻居和其他乡亲拜年。在村里,常常是拜年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孩子们都穿上新衣裳,争先恐后的打拱作揖,讨一些喜糖。村里拜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记得家乡拜年有一种个头很大、响声如雷的“闪炮”,燃放时需手眼快捷,稍不留神炸在手上,那是能把手指都炸飞的。
这热闹,留在记忆中最难忘的是舞龙和舞狮。唐人方干有诗:“暖日映山调正气,东风入树舞残寒。”大年初一,家乡的舞龙队和舞狮队便会一齐出动,敲锣打鼓往各家各户拜年祈福。鞭炮响处,一条金龙或一头金狮如乘云驾雾,在门首唱诺鞠揖。遇有宽阔的堂屋,带队的师傅还会耍上几路拳脚,龙和狮也会踩着急促的鼓点腾挪舞动,有时甚至叠上几个八仙桌,耍出“狮子(龙)夺绣球”的高招,引得众人鼓掌、喝采,把过年的气氛推向高潮。主人家便散些糖果、纸烟,有时“打发”一两升白米和一个小红包,仅此而已。有时舞龙舞狮队还会集中在空阔的禾场,以“顶桌子”、“夺绣球”和散打比武的方式庆祝新春佳节,祈求国泰民安。每逢此时,禾场上便会里三圈外三圈挤满了观众,时时掌声如雷,笑声如雷。
苏轼有诗:“更待轻雷发,先催冻笋生。”春节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的肇始。在我的记忆里,过年还有一种宗教般的神圣或神秘。
南方的小年一般是腊月二十四。这一天,各家各户都会“祭灶神”、“送灶神”。诗人范成大在他的《祭灶诗》中说:“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角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详细描写了祭灶神的风俗。宋人戴复古有诗:“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晚清诗人罗昭隐这样描述:“一盏清茶一缕烟,灶神老爷上青天。”
过了小年,没几日就到了除夕。除夕岁尽春回、除旧布新十分神圣的时刻。除夕要祭天地,祭祖,吃团圆饭,通宵守岁。诗人陆游在《除夜雪》一诗中说:“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苏轼也在《守岁》的诗中写道:“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说明除夕守岁是十分古老的传统。父母将除夕吃团圆饭、祭天地、祭祖宗看成是十分庄重的大事,每年都要叮嘱我们:吃团圆饭时要讲吉利话,许个好愿,但不要乱讲话;不要乱动家里的东西;碗筷要摆端正,不能将碗筷掉地上;向“天地君亲师”的神龛行礼,心必须虔诚,等等。在除夕庄重的仪式感之外,小孩盼望的,一是吃砧板肉,二是可以得到红包。砧板肉是大块的腊肉,香味扑鼻。红包一般小得可怜,不过几毛钱,一两块钱,但小孩内心的喜悦却是无法形容的。
正月初一,天将亮未亮之时,父亲就要先烧水温酒热菜,先给天地和祖宗敬茶、敬酒、供奉果脯。给天地和祖宗拜完年,便开始做饭做菜。正月初一的饭菜,每一样都必须是新的。通常是天未亮时,全家就必须吃完早餐,静等曙色拂窗。宋代诗人詹初有诗:“愿除旧妄生新意,端与新年日日新。”新年第一天,每个人都希望讨个彩头,图个吉利。在乡亲们看来,一年的好运气就在于有一个好兆头。所以新年第一天见面,都是说的吉利的话,偶尔谈到农事,也是“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
元宵节是春节最后一个重要节令。观花赏灯,这在乡野是没有的。但乡亲们对元宵节也还十分重视,除了一家人要围坐一起吃元宵,也要敬天地鬼神和列祖列宗。记得每年元宵节,在黄昏落日以后,同村居住的外公都要到村口烧些纸钱,念些符咒,以此预知村中老小一年的祸福否泰。“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春天万木峥嵘、满眼葱茏的景象已渐渐有了雏形。
故乡的年味充满了乡土味,让人怀想,又令人惆怅。三十多年前的孩提往事,常萦绕于我的梦中,流淌于我的笔下。虽有十余年没回家过年,心中既遗憾又愧疚,但总算能在回忆里能找到一点精神的慰藉。
那些有根的人是有福的。故乡,永远在心灵的最深处,给远在他乡的游子以默默的支持,以温暖的力量。
(写于2019/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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