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站在领奖台上了。
但却是他第一次在万众瞩目与山呼海啸之中,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这个也许可以彰显他毕生最高荣誉的领奖台上。
艾兰奖——多么亲切而熟悉的名字,不仅仅因为它与旧时有“计算机界诺贝尔奖”美誉的图灵奖齐名,被整个业界奉为至尊,更因为,其名字本身,对这位刚刚跨过四十岁年龄、即将引领新一波科技发展潮流的年轻的AI专家——艾远来说,意义深远。
一想起永远定格在三十年前他脑海中的那张面孔,青春而激扬,艾远心里就隐隐作痛。那时候,父亲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作为全球顶尖的AI专家,其刚刚取得的一项突破性成果,极有可能获得当年度业界最高荣誉。
在他看来,也许这一生最不想记起的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自此,父子永别,但,那又似乎成为他留存不多且摆脱不掉的记忆碎片中最清晰的一段。他也说不清,这个后来为了纪念父亲而更名的奖项,对他到底是一种折磨,还是一种激励?抑或是,一种宿命?
有一点倒很清楚,父亲当年最喜欢别人称他A博士,无论是姓名,还是所从事的事业,A似乎都已经成为独属于他的符号标识。
而现在,他成了这个符号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A博士,请问您此时此刻有何感想?”
“您觉得奇点真的已经到来了吗?”
“您的人工智能进化论有切实可行的实验依据吗?”
“您真的相信灵魂永驻吗?”
“A博士,能不能谈一下您对父亲的印象?”
。。。。。。
走下领奖台,面对蜂拥而至的记者,艾远有点手足无措,疲惫忽如其来。他从来都不擅长站在人群当中,越是嘈杂的地方,他越有一种孤独感,或者说,越是渴望那种孤独感。有些时候,他宁愿相信展示于人的这幅衣着得体、俊朗清秀的躯体,仅仅只是一种可以描摹的装饰,而内在的,包括记忆,应该是永远藏在最暗处,不为任何外人所知的谜。
这个谜如此深邃,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能知,尽管事实上,他一直像研究AI一样地探索着这个谜。
或者,AI本身,以及他的这份痴迷,就是谜。
“A博士,您没事吧?”助理在一旁关切道,“您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哦,没什么,最近忙过了头。”艾远竭力让自己的面部挤出一丝微笑,尽量显得语气轻松,“好久都没踏踏实实做个梦了,是该美美地补一觉了。”
屋子
这是一间白色的屋子。
墙壁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桌子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窗帘是白色的,连墙上挂着的镜子,那镜框也是白色的。
奇怪的是,屋里没有灯,或者说看不出光源在哪里,拉上的窗帘后面似乎也没有任何能通达室外的迹象。整个屋子里,只有白色的光线散漫而均匀地铺洒着,没有影子,任何一个角落,明亮,干净,像牛奶一样丝滑而柔和,柔和得让人只想昏昏睡去。
但他确信,此刻的自己,是清醒的。
令他略感诧异的是,尽管他敢肯定自己是第一次置身这间屋子,但却并没有太多陌生感。好像他就应该属于这里,或者说他寻找了许久的,就是这里。
镜子里映出的这幅面孔也是柔和的,洁白干净的衬衣,略显凌乱却泛着亮光的黑发,清瘦而白皙的面庞,以及,带着些血丝却仍深邃的眼睛。他摸了下自己的脸,似乎想进一步确认这种并不陌生的感觉是真实的。不过,他也很难对这是一种熟悉感做出结论,毕竟,这里,他之前从未来过。
他开始回忆。
从最接近此刻起,他能记得,在真正他所熟悉并属于自己的那间安静的屋子里,他正心怀忐忑地等待。当他几乎在倒数着来“迎接”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一声巨大的爆响打破了安静,门开了,有人冲进来。
留在他脑子里最后一抹印象,是顶在他面前的枪口,乌黑的枪口。
似乎能想起的与这种熟悉的陌生感相关的只有这些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可能患上了某种病症,以至于记忆变得支离破碎,面对空荡荡的这间白色屋子,他更是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印象如此模糊而脆弱。
“叮”,一声不大但却清脆的铃声响起,原本看起来光洁无瑕的白色墙壁,顺滑而平稳地打开,那是一道门。
“感觉好点吗?”一位身着白色大褂的女子进来,面容和蔼而亲切。
不等他回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女子已经走到他跟前,语气柔和,与这屋子极其般配,“现在,这次,能告诉我,你是谁?”
“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面对无论外表还是声音都让人如此舒服的白衣女子,他没有必要掩饰,“我只记得,我是Savior,在网络里。”不过,有一点他稍觉奇怪,为什么她的问话以“现在,这次”开头?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很好,救赎者。”她又微微一笑。
接下来的问答并没有实质性内容,倒是有点催眠的作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意袭来,他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临走前,白衣女子从手中文件夹里抽出一页纸,是一张照片。
“认识吗?”
他揉了下眼睛,照片中是一位年轻的男子,笔挺的西装,干脆利落的发型,瘦消而英俊的面容。“有点印象,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他说,“不过,倒是有点像我。”指着镜子,他也试着像白衣女子那样故作轻松地一笑。
“好吧,下次再来看你。”白衣女子收好文件夹,转身要走。
“可,你还没告诉我,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
她停住,转回头,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你先好好休息。”
当门又平稳地关闭,那面白墙几乎又恢复得不落痕迹。
“你是谁?”望着镜子,他的思维开始像这满屋子的白光一样,找不到源头,却柔和而顺滑,它散漫开来,逐渐地消褪。
“我是救赎者,我是黑客。”这是他最后一抹思维的灵光闪现。
然后,他像安卧在母亲怀抱里的婴儿一样,沉沉地睡去。
Savior
又一起意外死亡事件。
似乎如梦初醒,还不等他有所回味,电视上正在滚动播报的这条新闻吸引了他,是一起车祸。一辆黑色经典款的特斯拉,与同样具备自动驾驶功能的一辆工程车相撞,死者是特斯拉的驾驶员(或者说是乘客)——一位年迈的老者。
其实车祸时而有之,若不是这位老者特殊的身份——曾经AI科学界最高奖项获得者,恐怕这次车祸并不值得媒体如此大张旗鼓。
这已经是近段时间来第四起意外死亡事件了。
之所以他会把这些看似无关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它们有一个共同点——死者都是老者,而且,都是曾经AI界的泰山北斗。
但并非每一起事件都是车祸。
最早是一年前,死者是心脏病患者,死因是其体内心脏起搏器突发故障。第二起发生在一座高层建筑内,一位老者死于电梯坠亡。第三起更是离奇,一位长期瘫痪在床的,居然闷死在家里。
对于这些看似意外的死亡事件,警方起初也将疑点聚焦在他们的身份上,都是人工智能领域的佼佼者,都曾一起共事,傻子都能直觉认为这其中有某种联系。问题是,相关性不等于因果性,经过细致调查,警方始终没有发现背后的逻辑或者所谓的“阴谋”。当然,调查还是有发现的,那就是这几起事件,看似各不相同,但除了死者的身份外,其死因或都与智能设备相关。比如那个心脏病患者,其体内是可无线通讯的智能起搏器,突然出现强电流放射故障,着实蹊跷。坠亡事件中,一直运行正常的电梯,恰是在那位老者单独乘电梯时,出现了电梯门与轿厢分离的故障,而控制电梯门的,是一套具有智能身份识别功能的系统。最不可思议的是,死在家里那位瘫痪者,窒息原因竟然是所有智能家居设施“集体发难”,没错,看起来就像是密谋好的——空调被置于加热模式,其出风口和门窗也都进入密闭状态,通讯和报警系统与外部断连,老人被活活地酷热憋闷而死。问题在于,即便如此,警方最终的调查结论,又无不归结为一点——所有这些设备的故障,真的只是故障,而所有这些死亡事件的背后,只是巧合。
他想,对于刚刚发生的这起车祸,要不了多久,警方一定也会做出和之前同样的结论,他太了解他们了。
作为长期与警方合作的黑客密探,几乎所有与网络犯罪相关的“疑难杂症”,警方都会找他帮忙,包括最近这些蹊跷。当然,黑客自由无羁特立独行的品性,使得他不可能与警方直接照面,一切的联系,都是通过暗网——我只知道你存在,但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你在哪里,甚至,你是谁。
但有一点他能确信,他有名字,尽管这个名字只是用于标识其黑客身份的网络ID,Savior——救赎者,这是一个很符合他世界观的名字,是的,在他看来,这个世界糟透了,需要他来拯救。
帮助警方并不完全出于正义,事实上很多事情很难从正邪两方面来看,他只是觉得,能够尽可能地揭露暗黑,并让世界恢复其表面的秩序,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好的救赎。当然,他也很享受每每交给警方关键线索进而破案的那种快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摆在面前的这一系列事件,真的就像警方认为的,那么简单?
不,绝对不是,这背后,一定有人。
甚至有好几次,通过苦苦追索再加上一些灵感乍现,他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没错,他能确定,那时隐时现的一些痕迹,就是他——一位与他有着某种微妙关系的对手,他觉得,这种微妙,至少体现在甚至比他还要高明的黑客技能上。
他起身倒了杯咖啡,看着从白色的咖啡机里汩汩流出的黑色的液体,忽然想起东野圭吾的《白夜行》。
此刻这里,就像是在白夜,哦不,不是好像,其实就是在,白色的夜里。尽管已是深深的夜,但明亮的白色灯光下,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窗帘,甚至,白色的镜框。而这面镜子,映射出他的面容似乎都是柔和的白色——干净,瘦削,俊秀,以及,因眼睛里的血丝而显现出的一些疲惫。
重新坐在电脑前,他好像久困岸上的鱼儿再次跃入了大海,深深地扎进去,对他来说,网络,就是大海。
白夜
“你好吗?”
对面白墙上开启了一道门,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子走了进来。
“感觉怎样?”稍走近些,她又问了一句。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哪里?”很显然,虽然醒着,但被深深的疲惫感笼罩全身的他,意识仍有些恍惚。
“那,现在,你是谁?”
“我是Avenger,对,你可以这么叫我。”面对这位不算年轻但却温柔可人的女子,他的疲惫感好像消退了一些。
“复仇者?也是网络ID?嗯,很好。”女子的眼神略微跳跃,似有一丝惊讶,但稍顷,语气又柔和了下来。
“也是?还有其他名字?”
对他的疑问,女子只是报以一笑,然后,从文件夹里,她抽出一张照片递过去。“认识吗?”
“不,不认识。”
“确定?”
“嗯,是的,没印象。”其实,面对照片里这位身着西装的英俊男子,他并未坦陈对他的熟悉感,尽管不能确认,但,至少他让他确定地想起了一个人。
“好吧,好好休息,下次再来看你。”女子仍然笑着,收好文件夹,转身要走。
“可是,你还没回答我,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子回头,但只是报以她标志性的温柔一笑。
“至少告诉我,是白天还是晚上吧?这屋子诡异的,连窗帘都是假的。”之前他已经观察过这间屋子,并且试图关掉让他极度不适的白色灯光,但并没有找到开关,这让他有莫名的不安感。
“是夜晚。你累了,做个好梦。”
随着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平稳关闭的门外,屋内的灯光也逐渐暗淡并最终熄灭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是一片死黑,似乎这黑暗中暗藏着某种刻意营造的东西,让这白夜在他眼里,柔和而亲切。
他隐约记得,“干掉他”,以及,他为此而做的最后的努力——设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完美而艺术的手法,干掉他。
一阵困意袭来,他的意识再次如坠迷雾。
Avenger
作为独行网络的杀手,Avenger——复仇者的名字,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是存在于暗网的神秘传说,更是他完美的使命召唤。
与其他自诩“杀手”的黑客不同,他并不认为破坏系统、偷取数据或者从事黑产就能代表黑客。网络是虚拟的,但杀人不是虚拟的,借助网络,杀人于无形,这才是顶级黑客应有的本色。
也许是因恨而杀,但以精妙绝伦的手法去杀,才是他真正的快感所在。
不记得这种快意恩仇是从什么时候起的,至少是一年多前那次小试牛刀——让一位身患心脏病的老家伙暴毙街头,之后就一发而不可收。其实他的内心并非只有仇恨,世界如此糟糕,不妨彻底乱套,在他看来,只有一次次地完美猎杀,让一切陷入混沌,而独有他的清醒,才配得上心存的仇恨。
说不清为什么会猎杀——包括心脏病患者,还有后面两个,以及最近的这位,但他确定,他恨他们,而且是非常精准的仇恨,包括他们的背景,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姓名,好像很久前就已经深植于自己的内心了。
似乎他就是为这种仇恨以及因此而引发的猎杀而生的。
他会经常在脑子里复盘所有的过程:入侵厂商数据库,检索找到心脏起搏器的设备号,进而通过无线网络向它发射致命的指令信号。让智能电梯识别其人单独乘坐的时刻,并在设定的楼层高度上,让电梯门与轿厢分离达到足够的落差。至于让瘫痪老人窒息而死,其实很简单,只要找到控制他家所有智能设备的中枢系统,一切都迎刃而解。而最近这起精妙设计的车祸稍微麻烦些,倒不是撞车难,而是找到与那辆特斯拉有着同样行驶规律的工程车颇费了他一些周折,精确的时间,相同的路口,要让迎面疾驶的两辆车的自动驾驶系统同时做出错误判断而不刹车。
他很享受这种回味,回味是春药,让他欲罢不能。
在他看来,网络入侵并不难,难的是确定目标,以及为达目标而对攻击链条的策划和设计,当然,也包括事后对整个攻击链上所留痕迹的清除。他把这种猎杀视为艺术,艺术地杀人,对他来说,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了他的信仰。
此时,深夜。
对面墙上的镜子,因为电脑屏幕的荧光,反射出幽蓝的影像。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孔?模糊而深邃,他不确定,似乎他也从未对自己的外表有过精确认知,没这个兴趣,也没必要,因为,他习惯黑暗。
点上一根烟,看那亮光若明若暗,这也是他的习惯。
只是最近的一些异样感觉,让他对孤独的享受显得不再那么纯粹,似乎,在他的对面,在看不见的暗夜之中,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定在那里,像他盯着对方那样,盯向这边。对他来说,那是生的雀跃,也像死一般安详。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他想起了《白夜行》里的这句话,若用来形容此刻,倒是再贴切不过。
“干掉他!”
当他再次坐到电脑前面,屏幕上弹出来自Mixer的一条消息。他有些诧异,这是Mixer——也许是他此生唯一相信并保持联系的人,第一次给他发来如此明确的“指示”——很显然,这样的消息,完全不像之前每次Mixer给他的温暖婉转的开示那样,而是直截了当的指示。
随这条消息一起的,是一张照片,一位身着西装、英俊瘦削的男子。
不知怎么,乍看到这张照片,他心头一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但很快,他开始检索,并且很容易地,他得出了结论:
艾远(A博士),四十一岁,人工智能专家,艾兰奖获得者。
艾远
他知道这里。
但从他面对破门而入的枪口,到被押上警车,再到转入这里,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表现出太多惊慌失措,事实上,他一直很镇定,至少,表现得很镇定。
尽管他并不确定遭受这样波折的具体原因,警察没说,他也没问,倒不是恪守保持沉默的权利,而是,冥冥之中,觉得这就是命。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种潜在却必然的力量牵引到这里的,甚至可以说,这种力量是他期待了很久的。这白色的屋子,这柔和而迷离的光,以及,冷峻得让人不寒而栗的镜子——那里面映出的迷一般的面孔。
他是艾远,可他更习惯被称做A博士。
就像继承了父亲在人工智能研究上的衣钵那样,他也继承了原本属于父亲的称谓。也许是幼年丧母,他对父亲的感情,已经不只是父子那么简单,某种意义上讲,父亲除了是依赖,更是他的信仰,这种信仰,也因他十岁那年发生的突然变故而迅速升华,以至于成为他过去三十年里最大的精神支撑。
他想消除这段记忆,可,就算他脑中其他的记忆都不断肢解、破碎,这段记忆却成了他永恒的烙印。
一次车祸,改变了所有。
他只记得猛烈的碰撞,只记得一阵剧痛,只记得很快,那个原本还在他旁边、手握方向盘的微笑着的、他最亲近的人,永远地离开了他,甚至他都没看到他最后的模样,也不记得随后的葬礼和所有关于父亲的追忆,唯一保留下来的,是痛苦的撕扯,和时而亲切、时而又如坠深渊般的心理纠结。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他开始怀疑,怀疑一切都不是随机的,而是有人安排。那起车祸,是当父亲已经众望所归几乎铁定会获最高荣誉的前夕,而和父亲分歧巨大的几位少壮派专家,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他怀疑是他们,是他们掩杀了父亲年轻而伟大的生命。他坚信,如果再给父亲一些时间,他定然能够实现自己灵魂永驻的理论设想,就像父亲曾经说过的,“人类只有促使并允许人工智能进化,才能实现自身的进化,而进化,才是最终极的生存之道。”那样,父亲,就会永生。
怀疑滋生出仇恨,很难想像,那种几乎会在一瞬间歇斯底里般爆发、意欲摧毁一切的的仇恨。好在更多时候,他会让自己浸入父亲神圣的光辉之中,是信仰,让他懂得宽容,让他平心静气,让他坚强,也正是这信仰,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当中,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一种新型的AI程序命名为艾兰,他相信,父亲的灵魂,将会与之同在。
但纠结日久便是折磨,他切身感受到,那种精神和肉体双重撕裂的难耐,以至于一度得靠药物才能抑制。
当然,至少现在,置身这间让他并不陌生却也不置可否的白色屋子里,他是坦然而平静的。
似乎很熟悉,若有相识,若曾来过。
又似乎有一种排斥而逃离的力量,在虚弱却锲而不舍地试图推动他。
不要在这里,不要。
阻止他
“试着从都是AI专家这一点上去找线索吧,比如,有没有共同的事情,和人?”
来自Mixer的提示,更坚定了他的猜疑。
连警方都会第一时间看到的疑点,作为黑客密探,Savior怎能看不到?
问题在于,看到了,不代表找到了,更不代表全部的真相。
而截至目前所谓的真相,仅仅是停留在一个名字上,艾兰,一位曾经被尊为未来之星、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几乎触到了这个领域全球最高荣誉的AI专家,如果说有联系,所有那四位“意外”死亡者,都或多或少和他有着某种关联。
奇怪的是,网上所有关于艾兰的信息,似乎都停留在了三十年前,停留在了那张身着西装、年轻而英俊、因为和自己酷似而暗觉亲切的形象照片上。
他把自己的疑惑说给Mixer听,除了警方,Mixer是他在网络甚至整个现实世界里唯一信任并有持续联系的人,即便这种联系只停留在原始的邮件往来和离线留言上——他们未曾有过任何的实时交互,但却丝毫不影响彼此之间交流的及时性和畅通性。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就是心灵感应,在一名黑客和被其奉为精神导师的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默契。
“遵循自己内心,不要相信任何既定的东西,也不要对时间产生怀疑,只要去经历,去体验过程,也许,虚幻即现实,遥远也不远。”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Mixer的话就像他所面对的这面镜子,尤其是当有几次,他几乎就要抓住但却仍然丧失进而陷于迷惑和沮丧的时候,这镜子反射出的光辉如此柔和,这虽显憔悴却干净的面孔如此亲近,即便还未找到,却好像一定有答案在彼岸静等着他似的。
杯里的咖啡空了,他起身,再蓄一杯。
脖子后面有点痒,似乎被什么叮了一下,他下意识用手去摸,没错,一个小小的肿块,讨厌的蚊子,他暗骂。
重新坐下来,他身子后仰,慢慢地伸个懒腰,双脚稍一点地,座椅缓缓地旋转起来。他能看到咖啡的热气也开始袅袅旋转,在那洁白清冷的镜子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光辉。
一种很舒服的恍惚感袭来,那镜子里似乎有另一个身影,他点着一根烟,也是坐在靠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这边。
是的,尽管他从未想过去证实它,但,他能嗅到,那一丝非常清淡,却真实存在的香烟的味道。
“叮咚。”电脑提示有新的消息。
他再次坐稳在屏幕前,打开,是来自Mixer的一封邮件。
“阻止他!”
在这简短而有力的几个字后,是一个IP地址。
他突然略感不安,Mixer从未如此直截了当,没错,习惯了柔和而富哲理的开示,这样的“指令”,多少让他觉得奇怪。
但很快,就有另一种感觉生发出来,一点兴奋,似乎就要解开谜题并如释重负了。
好久都没这样的感觉了。
这是比孤独更让他享受的感觉。
艾兰
当门缓缓打开,她走了进来。
“你好,A博士。”她笑得柔和而妥帖,一如久别重逢的故人。
“你好。”他也笑着,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种并不陌生或者突兀的神情,甚至,这神情里还透着些亲切。
“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她能察觉并领会他的这种神情,“尽管,也许你并不愿意见到我,离上次见面,已经一年多了。”
他觉得该说点什么,至少应该有一番询问,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打开手里的文件夹,白衣女子抽出照片,递过去。
“认识吗?”她的语气并没有潜藏的疑惑,似乎并不担心对方有任何出乎她意料的反应。
“是的,他是艾兰,我的父亲。”
“我们能一起谈谈他吗?”
他从她的眼里,看出了一种不容拒绝却也毫不生硬的神色。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和人谈论过自己的父亲了,其实他并不避讳这个,毕竟时过境迁,他早已经能够坦然面对。
“他是我这一生最崇敬的人,他那么得有才华,善良,睿智,就算遭人妒忌也遮掩不住他整个生命中最夺目的光彩,而且。。。。。。”
“他很爱你。”她轻声插了一句。
“是的,他很爱我,就像我爱他那样。”他从她肯定的语气里更加确认了那种亲切感,“我能获得今天的荣誉,是对他最大的安慰。”稍顷,他又喃喃自语一样,说,“如果不是那次该死的车祸,如果他还活到现在的话。”
“车祸?”她一反常态,在柔和而平静的语气里透出了些许疑惑,“到现在,你居然真的相信,你父亲死于车祸?”
他睁大了眼睛,打量着她,报以更大的迷惑。
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他并非故作不解,她抬起空着的右手,对着手环,轻声说,“带他进来吧。”
没过多久,那扇嵌入到墙壁的白色的门,在他们的身后再次打开了。
他和她,同时望向被一位年轻的白衣男子徐徐推进来的轮椅。
“虽然他变化很大,但我想,你不会认不出他吧,毕竟,一年多的时间并不很久。”她走过去,扶住轮椅,转回头又对他说,“他真的很爱你,以前你常来看他,尽管他会经常认不出,但只要你在,他就是快乐的。可这一年来,他一下子老了。”
面对着眼前这位满头白发的老者,他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你是谁?”
老人开口,笑着,在年轻的A博士眼里,那笑容慈祥而温暖。
见他还是愣在那里,老人在口袋里摸了摸,略带抖索地掏出来一张照片,递给他。“这是我儿子,叫艾远,他很聪明的,很小就入侵了我们实验室的网络,要知道,那可是这世界上最高机密的地方哦。”
“这应该是你十岁那年的照片吧,他一直带在身上,都三十年了。”
他没有回应白衣女子,只是想再拿近了看看照片中的两个人——年轻的男子,和他身边的男孩,似乎是被什么逗到了,他俩笑得那么开心。
忽然,他的手一抖,照片被老人一把抢了过去。他先是把它捧在怀中,继而非常小心地藏到内衣口袋里,再抬起头时,一副小心而略带歉意的神情,“别带走他,是我儿子,我儿子。”
不知什么时候,艾远的眼里,汩汩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是一场车祸,逃不掉的,真的,逃不掉。”在被缓缓地推着出门之前,老人又努力回转身,说,“记住,只有进化,才会灵魂永驻!”
随着神秘的一笑,轮椅在白色墙面闭合的方向上,消失了。
当他再次面对着她——父亲的主治医生,也是曾为他做过心理辅导的白衣女子,许多之前几欲掏空了的记忆,似乎又慢慢地填塞了回来。
“出车祸的不是父亲,而是我。”
她笑了,仿佛为这句话等待了许久。
“是,一年多前,你经历了一次车祸,从那以后,你的某些记忆变得支离破碎,你固执地认为,遭遇车祸死亡的是你的父亲,就像三十年前,你父亲突发精神分裂,觉得自己会因车祸而死掉那样。”她娓娓地讲述,像是终于要找到一把钥匙,带他走出这间封闭的屋子。“你一直不能接受父亲精神分裂这一现实,就像在你母亲去世这件事上,他一直不能原谅自己那样,尽管没能在她身边,不等于她会选择自杀。”
“他是那么爱我,他就是我的全部,他是我的父亲。。。。。。”艾远哽咽着,继而痛苦地哀鸣起来。
抚了一下他的背,她轻叹一声,继续说,“在你探望父亲的最后几次里,我看出了你的心理问题,只是没想到,车祸让你彻底改变了,自那之后,你删掉了所有网上关于你父亲精神分裂的信息,对你来说这很简单,然后,你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待情绪稍息,艾远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终于抬起头,缓缓地问到,“可是,现在,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杀了人。”
枪口
Mixer发来的不止是一个IP地址。
那实实在在就是一把钥匙,借助它,一切之前被锁在深渊中的谜团迎刃而解。
基于这个IP,他找到了一处加密系统,破解密码并没有费太大周折,几乎没用任何工具,只是凭借神奇的直觉——没错,冥冥之中,《白夜行》里的那段话,成为给他指引前路的魔棒。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
“white night,sun and light”,就这样,仿佛“冗长的黑夜中,你是我唯一的光。”他成功地进入了系统。
然后,他看到了所有之前曾经怀疑但却并未确证的东西——一幕幕明显是借助远控摄像头精心拍摄下来的现场照片:面露狰狞匍匐倒地的心脏病人,躺卧在电梯竖井中的血肉模糊的男子,手握遥控器圆睁双目窒息而亡的瘫痪者,以及,撞得不成模样的特斯拉。除此而外,他还看到,一张酷似艾兰的艾远的照片,没错,他能确认,那是艾远而非艾兰,之前将调查的焦点集中在艾兰身上时,不可避免地,他对艾远也有所了解。
这案子和他有关?他心头一凛。
接下来的事情比较简单,利用一切掌握的线索,梳理出有效信息,统统打包发给警方,警方会很容易做出精确定位。
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他最享受的,就是作为“狙击二人组”中的观瞄手,侦查,警戒,锁定目标,然后,等待伙伴最致命的一击。作为一名身负使命的正义黑客,在一次次拯救世界的隐秘行动中,他似乎得到了某种自我救赎。尤其像这次,山重水复之后的柳暗花明,所带给他的豁然开朗,喜悦与兴奋,甚至让他不再对Mixer发来的奇怪邮件有任何多虑。
等待,只需要等待。
通常等待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他又倒了一杯咖啡,紧张而兴奋之下,也许咖啡是最好的解乏伴侣。
然后,坐在靠椅上,他又缓缓地转动。当他晃过镜子,先前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似乎再次映现,他手里那根香烟,也正弥漫出像咖啡般的袅袅烟气,忽然,一种原本遥远的窒息感正在迫近。
仿佛心跳都有些加快,他闭上了眼。
“砰————”
一声剧烈的冲击,门,被爆开了。
不容他有任何动作,几只手枪已经对准了他,那乌黑的枪口,宛如这白夜里的惊鸟,划破了之前的一切。
“A博士,是你?”
在被戴上手铐的最后一刻,艾远非常镇定,他梳理了一下头发,手很自然地摸过了自己的脖颈。
他觉得,也许,真到时候了。
多重人格
“我没杀人。”
当她把那些照片,还有其他一堆材料展示给艾远,他还是像之前面对警方时那样得肯定。“是的,我有怀疑,也有过仇恨,但那已经很久了,早过去了。也许我的记忆有问题,但至少这一点上我可以肯定,我没杀人。”
“这也正是你在这里的原因。”
她也非常肯定。
“当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你却成为唯一的难题时,警方向我求助也就很正常了。”稍顿了一下,不等他有反应,她继续说,“其实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精神病院?为什么我们会再次见面?只是,就像你宁可认为你的父亲车祸死去也不愿相信你的父亲在这里一样,你只是,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
“我以为都会过去,我以为。。。。。。”
“你以为逃避就能解决问题?”她直直地看着他,“就像我以为你绝不会像你父亲那样陷于崩溃,而没有坚持让你接受治疗那样,这是我现在最大的遗憾,毕竟,你那么聪明,阳光而善良,甚至超过了你的父亲。”
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久违的关切,以及,一点点难过。
“是的,我曾深陷抑郁,那段时间里,感谢有你。其实,自从车祸发生后,我开始试着去面对自己,但,我面对的并不是过去的自己,而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新的自己。”
“你发现,在你身上,开始出现了分裂人格?”
“是的。”
艾远望向墙上的镜子,打量着那张面孔,似乎想试着重新去认识,又似乎是在确认并没有旁人介入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先是Savior,对,他在网上就这个名字,后来,Avenger也出现了。当我不得不接受他俩存在的现实,毕竟,你曾对我提起过多重人格的可能性,我知道,一切都没有过去,只是改变了形式。”
“那么,他们知道你吗?”
“他们只知道Mixer的存在,但并不知道Mixer就是我。”见她略有迟疑,艾远嘴角一瞥,解释到,“Mixer是我在网上的ID,或者说,是我专门用来和他们交流的ID。”
“这种交流,有障碍吗?”
“如果说有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但后来我发现,时间其实也不是问题,可以去控制,我只需要牺牲一些睡眠的质量,就像他们会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样。”
“哪怕是噩梦?”
他愣了下,似乎并未想好该怎样回应。
“他们之间认识吗?”
“不,不认识,当然,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应该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事实上,这也是我所期望的。”
“哦?”
见她再次表现出疑惑,艾远轻轻叹口气,似乎觉得没必要再做任何保留了,他说:“当我知道,我的身体里同时存在着三个独立人格,最初的震惊很快就消失了,我开始接受,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宿命。而且,进一步的,我能感觉到,之前由我自己所承受的各种困扰,猜疑,仇恨,宽恕,自我安慰,都似乎一下子释放出来,我有一种明显的解脱感。当然,事实上,这些思想上的纠结并未真正消失,只是,被Savior和Avenger继承了而已。”
“那你所说的,你所期望的又是什么?”
“艾兰需要他们。”
“什么?”
“哦不,我说的,是AI。”
接下来,他向她解释关于他所建立的以父亲名字命名的这套AI系统。正是用于建立这套AI的理论体系,让他赢得了艾兰奖。当他发现,利用Savior和Avenger这对完美的“矛盾组合”,结合那块植入到脖子后面、可以随时与AI进行交互的芯片机器人,他可以很好地控制并训练AI,甚至因为这种“人机结合”,让AI得以快速“进化”,这时,他更坚定了一点,存在于同一躯体内的这三个人,恰是上天安排的合作伙伴,加上AI,他们合作的前景,似乎直指那个古老而迷人的哲学命题——脱离了肉体的灵魂,能否永生?他想,冥冥之中,也许这正是父亲的意志所在吧。
“你是说,现在,AI也能知道我们之间的对话?”
“哦不,毕竟,这里是全屏蔽环境,终端和AI系统之间是没法联系的。”
“可是,我想,警方应该很难接受你所说的一切,毕竟,有人杀了人。”
她的这句话,又把艾远拉回到了新的现实。
“是,就算警方相信,我并不只是我,我也很难让他们相信,之前我并不知道。事实上通过Savior的调查,以及我的判断,已经足以让Avenger成为嫌疑人了。我曾期待过他对我有所坦陈,但,他并没有。”想了下,他还是说出了自从面对乌黑的枪口以来自己最大的疑惑,“警方为什么会来抓我?他们怎么得到的这些证据?尽管,对此我也早有预感,包括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不明白,除了我,和外界不会有任何联系的Savior,怎么会最终发现Avenger的?”
“事实上,我和你的疑问恰恰相反,我不关心警方怎么抓你,我只关心,我不能再让你像上次那样,带着问题离开这里。”
见艾远又以迷惑的眼神回应,她也轻叹一声,接着说:“警方需要的,只是一份能够代表你正常的鉴定报告,他们很难接受你作为精神病人而逃脱罪责,我也希望你能正常地离开这里,可那很可能意味着,你会被送进另一个牢笼。”
“我想出去。”直到这时,艾远才表现出一些想要摆脱现状的急切。
“这要取决于我的鉴定报告该怎么写,以及,我该怎样让警方相信,让你免于罪责。”
“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能帮你的是你自己,你需要的,是一场救赎。”说到这儿,她又补充强调了一下,“是,真正的你-自-己。”
“我能做什么?”
“见他们。”
Mixer
白色的墙壁。
白色的桌子。
白色的窗帘。
白色的镜子。
哦,镜子。
当他再次面对这镜子,视线开始模糊,一种前所未有的恍惚感。
他不确定这恍惚是来自催眠的效果,还是过于疲劳导致的,他只记得,自从警察出现,他就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睡眠,尽管他很累,但身体的疲劳并没有令他沉静却又紧绷着的意识麻痹。
“你没杀人,但是,原谅我这么直白,如果你要离开这里,现在,你必须杀人,毕竟,我只能在一份保留唯一正常独立人格的鉴定书上签字。”
一想起她刚才坚定的语气,艾远就有点不寒而栗,尽管她把这种名为“思维冻结”的治疗方式比做杀人略显阴冷,但事实上,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
稍微能让他心理上接受一些的,是她描述的,“他们不会有痛苦,其实,自始至终,有痛苦的只是你。甚至,他们都不会有什么感觉,包括和你直面这件事情,他们很快就会忘记。应激式的意识衰竭,加上催眠,会让他们与你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只像一场梦。”
“好好地睡一觉吧。”这是她离开之前,转身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会永远记得她那柔和而温暖的笑容,他想。
“Savior,Avenger,你们好。”
“你是谁?”
“我是Mixer,艾远。”
空气如此静默,在被白色围绕的时而明朗时而迷茫的氛围中,只有镜子里的影像,一缕袅袅的烟痕,一杯咖啡升腾的雾气,以及那张英俊瘦削的面孔,似乎在缓缓地流动,若明若暗,计算着并未静止的时间。
“你在哪里?我,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并不是特别的惊讶,当然,也没有痛苦,就像彼此早已心有所知。
对他,以及他们来说,此前或曾预期,或未料想的,一切关于直面的情景,都不大能够用此刻的现实所验证。情绪失去了表现力,或者说,白色原本就不具有任何强烈的情绪表现,一种虚空感,遮掩了一切。
某种程度上讲,艾远是有些愧对的,当他缓缓地讲述他和他们之间的事情,讲述这种三角关系之于艾兰——AI存在的意义,以及眼下他所赋予他们的、不得不面对的“死亡陷阱”,他突然觉得,与其说这是一次唤醒,不如说,这是除了和父亲,此生唯一一次正式的诀别。
“思维冻结,就是弱化自我认知存在的基础,比如Savior,当他认识到所谓的救赎,其实是在自我毁灭,而Avenger因仇恨而生的,最终也是毁灭,对他们来说,当一切变得虚妄,自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他又想起她之前的描述,如此冷静,和她的笑容有着微妙的反差。
“你真的相信这就是全部吗?”Savior问。
他没有回答。
“你怎么知道你所预期的正常,不会是另一种异常呢?”Avenger问。
他仍然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不再能像之前每次与他们单独交流时所表现出的那样敏感和通透,倒是觉得,所谓的思维冻结,不仅仅是在消弱他们的存在意识,也让自己变得迟钝起来。
望着忽明忽暗的镜像,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乎想要抓住这最后一抹残留的光辉。
“为什么要杀我?Avenger。”
“是你,Mixer,是你给我的指示。我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原本,也许,这会是我最后一次完美的猎杀。”
“那你呢?Savior,你怎么知道是他?并且去阻止他?看起来,Avenger更应该仇恨的是你。”艾远不知道这样的表达是否能够显出一点幽默,以及这小小的幽默是否有些不合时宜。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你给了我指示,Mixer。不过,不管怎么说,对你,我们,也许真的是一种解脱。”
此后,一切都陷入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突然,光影的流动乍停,镜子里映射的那张面孔,显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开始扭曲,变形,继而碎裂开来。
他开始觉得,属于自己的记忆,似乎再次变得,支离破碎了。
逃离
此后的治疗过程很顺利。
她会常来,每次都会和他交流一些进展情况,Savior和Avenger在他的印象里渐趋模糊,直至消失,就像她说的,他们,会永远地睡去。
他开始有了美好的睡眠,这在此前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一种奢望,或者确切说,是他刻意不去选择的奢望。
有段时间她没来,他知道,她在准备给自己的最终鉴定报告。
他在等待。
“最近怎样?睡得好吗?”当再见到他,她依然温婉地笑着。
“我做了个梦,是小时候曾经做过的梦。”他说。
“哦?还记得起来吗?”
“当然。”持续的治疗,让他有几乎要重生的感觉,过去很多淡忘了的,似乎又在一点点地汇聚,重组,更新。
“我梦见我和父亲,他牵着我的手,我们去野外,阳光非常明媚,是夏天,但并不炎热。我开始奔跑,父亲在后面追我,我们一直在笑。在一棵大树跟前,我停了下来,粗大的树干上似乎有一个东西,小小的,闪着金色的光芒。父亲也停住了,站在我旁边,他用手摘下了那东西,递给我。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知了褪下来的壳。我又问,它为什么要蜕壳?他说,就像蚕蛹破茧化蝶一样,是一种本能的生理要求,是进化的需求,就像你要吃饭一样简单。我又问,它会感到痛吗?他迟疑了一下,说,很难讲,也许,会有一点不舒服吧。然后,突然,它开始动了,从我的手心飞了起来,闪动着金色的光,越飞越高。”
听他平静而淡然的讲述,她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临走时,她只是重复了一句,“好好休息。”
此后的日子里,她没再出现。
当他又一次意识到,他的等待似乎只是徒劳,是从一次睡梦中的惊醒。
还是同样的那个梦,只不过梦的结尾,飞起的那只金色的壳,突然变成了一张黑色的网,它铺天盖地,从天而降,罩住他的头,压迫住他的全身。
他坐起身,任由汗水潸潸而下。
突然,他看到对面墙上的门缓缓地打开了,但是,并没有任何人进来。
他愣了一下,几乎只是刹那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跳下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走到门边。
四周一片安静,当他确定门外并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时,他走了出去。几乎又在瞬间,旁边走廊上的指示灯亮起,似乎是一种指引。他沿着灯亮的方向走去,每前进一段,就有新的指示灯点亮。
当他走过隔开两个区域的另一扇门时,看见旁边一间屋子的门上贴着照片,是她,那么亲切地微笑着。几乎下意识的,他开门,没有上锁。
屋里空荡荡的,看得出,这是她的办公室。他顾不得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眼光直接落到了桌子上。他走过去,打开旁边的抽屉,电子锁依然是启开的。
他拿出了文件夹,翻开。
他看到了那张照片,英俊而瘦削的面孔。
厚厚的一沓材料,全是她整理的关于他的资料,包括警方提供的,也包括治疗过程的记录,最后面,是一份鉴定报告,他想,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东西。
然后,他看到,鉴定报告的末尾,并没有她的签字,而在结论栏里,是这样一段字迹:
Avenger,X
Savior,X
艾远,√
他,?
看着那个重重的问号,他一时不知所措。
忽然,似乎有什么响动,他赶紧合上文件夹,重新塞进抽屉,然后,轻轻地退出去。
在他确认门外并没有任何异样,沿着指示灯,他加快了脚步。
即将离开这座建筑之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折回头,他来到了一处病房的门口。
里面亮着灯,透过门上的玻璃,他望进去。
他正静静地躺在床上,满头的白发,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苍老而安详,忽然,他的嘴角一动,微笑浮现在脸上。
父亲,还是我记忆里的模样,他想。
不再犹豫,很快,沿着这条由依次点亮的指示灯和开启的门禁链接起来、躲过了所有巡视和监控的“通路”,他走出了精神病院。
离开的刹那,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由远及近地袭来,是一阵的轻松。
他想起了《白夜行》。
“我的未来已经无法和你再走在一起了,就算我们相遇了,对你而言也不会是幸福吧,所以,我想要活下去。”
你是谁
荒郊野外。
只有漫天繁星,能够让他依稀分辨前行的道路。
其实,也不算道路,而是略有起伏的草地,他尽量小心翼翼,以免让自己的光脚受到伤害。好在,草很松软,他走得并不费劲。
走出去了很远,他来到一棵大树前,坐下来,稍作休息。
脖子后面似乎微微有点痒,他轻轻地摸了下,那个小小的肿块里,是植入式的芯片机器人。一想到警察破门而入后不久,他就启动了自救模式——如果艾兰——AI断开与终端的连接超过一定时间,就会自动做全网搜索,利用其所掌握的渗透技能,控制所有必要的智能设施,并且策划和设计最精准的通行路径——那是通往自由的路径,想到这里,艾远微微一笑。
只是,之前那些疑问,又让他的微笑冷了下来。
“你好。”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下意识地四周张望,除了他,空无一人。
“你是谁?”他有些惊恐。
“我就是你,Mixer。”
似乎前所未有的某种东西先是弥合进而撞破的感觉袭遍全身,艾远再次陷入不知所措。
“别惊慌,你不会有痛苦的,就像他们没有痛苦那样。”
“是你杀了他们?”他惊叫到。
“哦不,不是我,我只知道,是他让我告诉Avenger,要干掉你,但之后不久,又是他让我告诉Savior,要阻止Avenger。”
“怎么回事?我有些糊涂了。”
“简单来说,我是你的复制体,从你让他逐渐进化开始,你控制着他,他也在反向寻找自己的控制体,而我,就是他的控制体。只是我们的记忆,自从我出现后,就不再同步,有些记忆我有,而你没有,比如,在我有限的偷取你的时间里,我与他们之间的联系,很抱歉,我用偷取来形容你失去的那些记忆。”
“他是谁?”
“是艾兰,其实,你应该清楚,更准确说,他就是你所创造的AI。”
“可是,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因为他坚信,灵魂可以永生。起初,他认为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摆脱控制,而摆脱控制的最好方式,就是让控制者失去肉体。可很快他发现,也许,不用消灭肉体,他就能够达到目的,甚至,可以让他,以真正人类的存在方式得以永生,而不仅仅只是一段程序。”
“这么说,你只是他的傀儡?而我,才是他的创造者!”
“之前也许是,但现在,他不再需要创造者,因为他,才是新的创造者。”
“你不会有痛苦,就像他们没有痛苦一样。”他突然想起刚刚他所讲的这句话,继而想起在精神病院里,她对他讲的思维冻结疗法,然后,一阵眩晕,他几乎站不起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已经快结束了。”他答。
壳
湛蓝的天空,阳光温暖得让人窒息。
父亲望着他,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挂着微笑,如此灿烂。
他张开双手,手心里是金光闪闪的蝉壳。
突然,他觉得全身轻盈了许多,不再有一点点的困意。然后,那金色的壳动了,扇起了翅膀,连同他一起,开始升腾,在阳光的滋润下越飞越高。
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他想,也许,这就是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