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不喜欢牛肉

原创首发

作者:王玉才

      我不喜欢牛肉,不是因为牙口不好,嚼不动;也不是因为矫情,奉行某种主义,而是因为那味儿,与我心中的牛味不适配。

      为了赚取工分,在我已上学读书时,还申领了生产队的耕牛回来放养。放牛,并没有牧童吹笛那么绝美,更没有躺在牛背上晒太阳那么惬意。领放生产队的耕牛,当时都是水牛,必须先找一处低洼近水的地方,挖一个牛汪塘,塘的大小要足够牛在里面转身活动,塘的坡陡要便于牛的进出攀爬,塘的深浅要保证牛淹不着干不着,还要始终在监管之中,不能被“坏人”偷了去。塘挖好后,要请干部视察验收合格,才具备领养资格。如果申领人较多,还要抽签。

      清明过后,乍暖还寒,父亲便带我挖牛汪塘,选在屋子东北角七八十米处的一块废地上。先步一步大小,然后划个圈,便破土动工,将一部分土堆在四周,堆成五六十公分的围堰,防止雨水流入塘中;将多余的土装上推车,运到大田的低洼处,平铺。我家的牛汪塘挖得非常顺利,大概用了十来个工余时间便挖好了,其间还挖到一只大螃蟹,公的,两只大螯上长满了浓密的黄毛,捏住它的盖子,螯与腿都张开,势欲挣脱,但终究被水煮红了,被人吃了肉,被猪吃了壳子。

        牛汪塘是什么时候验收通过的,我不知道。只记得那天放晚学回家,父亲对我说,你去屋后看看呢!我奔过去一看,一条大水牛正卧在塘中,露出脊背和头来,两只耳朵拍打着水,恐吓着牛虻。我站着看它,它没搭理我;我蹲下看它,它仍没搭理我;我坐下看它,它还没搭理我,望一眼都没有,自顾翻着身子,喘着粗气。我好没趣,起身去折了一把芦苇头,芦苇头才出地面几拃高,一把也没多少。我紧紧地抓着,送到牛嘴边。牛半闭的眼睛终于睁开,看着我,站起来,伸出舌头来卷,只一口全卷走了。我顿觉自己是对它有用的人,赶紧又跑去折,牛偏过头望着我,我折满一把送过来,又去,跑了好几趟,直至家人喊吃晚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吃晚饭时,我兴奋地讲了喂牛的事。母亲一听,立即生气了:你把家里的芦苇头都折给牛吃了,秋天拿什么打柴笆子?可那一片芦苇已被折了大半了!高兴迅即转为懊伤,低头无语。

      第二天,我从睡梦中被叫醒,揉揉眼睛,外面还是漆黑的。我一边嘟囔着,这么早牛看得见吗?一边穿衣下床。来到牛汪塘边,牛已站在塘边了,不知是不是等我,嘴里唧咕唧咕地嚼着。我赶紧解了缰绳,牵着去放。我走在沟边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前行;牛走在沟里,有一口没一口地收割着芦苇头。吃了一个冬天的枯草,彼时芦苇根都是鲜嫩的,牛过之处,啃得干干净净。估摸到了上学校的时候,我也走累了,想骑上牛背回家,跟牛站在一个平面上,才发现,我与牛差不多高,根本爬不上去。我把牛牵回沟里,想从沟边跳上去,结果反而摔到牛肚子下面去了,只好悻悻地回家。

      中午放学,便知道,有两家人上门抗议:说我放牛吃了他们家的草。于是,我又多了一项任务,白天要利用时间找合适的放牛场地。

      我放了一个多月的牛,那种天地之间,唯我与牛的亲密和依赖,是不可言喻的。它跟我走,百依百顺;我对说,随心所欲。我数次尝试爬上牛背,学着别的孩子,躺在牛背上,嚼着狗尾草,最好是看着书,哼着小调。尽管老牛很配合,每当我想骑它时,它就站稳不动,等我,但我就是上不去。忆来,我只上过牛背一回。那次是牛正趴在地上假寐,我趁机骑上去,它醒了,慢慢地站起来,我顿觉自己高了许多,看得很远,可刚走几步,便被它硬硬的毛刺得两腿痒嘘嘘地,不能过,赶紧跳了下来。老牛歪过头望了望我,似在发笑。

      这天早上,我照例黑黜黜地起床,牵着缰绳去放牛。忽然,天地之间裂开一道巨长的亮缝,一声炸雷从头顶滚下来,我吓了一跳,浑身惊悚,老牛也明显抖了一下,抬头望了望。接着四处闪电,连声爆响,狂风大作,骤雨倾盆。我没带任何防风防雨的工具,紧捏缰绳,瑟瑟发抖。老牛从沟里爬上来,站到我身边,用它庞大的身躯,为我抵挡。它四肢挺直,昂着头,双目微闭,嘴里咀嚼着,似在祈祷,似在蔑视。风过雨停,阳光从云层中漏出,我到了上学时间。这个早上牛基本没吃到什么草,也只得随我回家。我心里很是愧疚,一直担心着,老牛会不会因饿得拉不动犁,而挨打。

      忙种到了,牛每天都要早早地被套去耕地,放牛也必须更早了,否则牛便要饿着肚子劳作。我越来越起不来,牛看上去也越来越瘦了。每天早上去解缰绳时,我似乎都听到它在长长地叹气。终于有一天,队长找来说,你们家牛早上吃不饱,要调给别人家放养。尽管舍不得工分,但还是更舍不得辛苦的老牛,我们没有坚持。我坚持放了最后一次,那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上课时直打瞌睡。

      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正背着书包上学校,路过八丈河口时,看到许三爹一个劲地吆喝着牛快走,鞭子抽得啪啪响,可是老牛就是不走,那块地才耕了三分之一不到。许三爹是根据耕地面积计工分的,牛不走,岂能不吆喝?吆喝急了,扔了犁把,抡起鞭柄对着老牛后背猛砸,直砸得老牛趴了下去。我们气坏了,一起围上去,跟许三爹吵,最后竟互骂起来。许三爹气走了,我们围观一阵也无助地上学去了。放学后听说,老牛被杀了,肚子里掏出许多钢丝和铁钉,大家都是一阵唏嘘。幸亏它不是我放的牛,它是第二生产队的牛。

      晚上,父亲带回来一块牛肉,我很惊奇:怎么会有牛肉?原来是我放过的牛也耕不动地,杀了。我们家分了一斤四两肉。那红红的肉块,似乎还在颤动。一股酸楚顿时涌到我的鼻端。我不知道它被打成什么样,不知道王老爹是否像许三爹一样凶残?弟妹们从未见过牛肉,都围着,巴不能立即煮熟尝到嘴。怜悯生于关联,若无关联,什么肉都是蛋白和脂肪而已,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有什么理由不吃呢?以自己的情感而去要求别人,更是吃饱喝足、无所事事者干的事。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母亲说,晚上太累,明天煮吧。他们都等着。第二天,他们醒来便找牛肉,却不见了。母亲吞吞吐吐地说:牛肉不解馋,刮刮老泥痰;牛肉没营养还要贴油,没吃头。原来是被河南岸人家高价买走了,抵了人家两元的债,又得了三元钱,够两个人的学费。他们都蹶着嘴。母亲便又讲起薛平贵寒窑读书,煮熟的猪头卖现钱的故事。我却长舒了一口气。当时牛肉是珍贵的,有钱也没处买。杀一头牛不知要经过几层上级的批准,否则便要做牢。多年以后方知,其实母亲疑疑难难了好长时间,经不住人家劝说和高价诱惑才卖的。待改革开放,家庭经济好转后,母亲每到过年都要买点牛肉,最后肉吃不动了,喝口汤也要买,大概是心里补偿吧。而我满脑子都是老牛的温顺与酸楚。

        我因看见牛肉不愿下筷而被家属数次责难,问我什么病。我也知道此牛非彼牛,此牛是菜牛,吃肉无过;彼牛才是耕牛,是我放养过的耕牛。但在我的脑海里,牛味终究是满腔的酸味。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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