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珂炎
【一】
死亡,究竟是什么?
陆平第一次,也是郑郑重重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此时,他的脑海里忽然涌出了很多想法,每一个想法牵连出无数个思绪,每一个思绪都与死亡有关,但又在各自不同的部分转向了另一个对象——生存,这使他不得不重新理清思绪,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生存,又是什么?
大概是没有答案,陆平想。
他忽然感觉自己很累,活的很累,活着太累。他想到了自杀,在生存与死亡之间作一个永恒结束的选择,无论现在怎样,无论未来怎样,他都不用再考虑,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痛苦着,纠结与无奈着。
陆平这样想着,眼神闪烁不定,气息渐渐不稳定起来,开始有些紊乱,一起两伏,两起一伏。
房间里只有陆平一个人,出奇的安静,似乎有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悄无声息地把一切声响都湮灭了,它具有那样大的能量,不为人所知,人却能感受的到。但陆平还是能听到一种声音,很清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砰砰......
不!陆平的内心深处蓦地发出一声呐喊,不,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父母又该怎么办?他们生育自己,抚养自己,为的难道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他们没有错,为何要替自己承受一切的痛苦呢?我不能这么自私!更何况,死了,就真的一切都能结束吗?难道自己就会带着安心离去吗?自己生命的消逝一定是无罪的吗?答案是否定的。
但,但为何这份痛苦就要让我来承受呢?陆平抱着头躺在床上,十指插进乱糟糟的头发中,指骨发白,脸上充满了痛苦的神色,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打湿了一大片枕巾。
没有人来回答陆平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能够回答陆平这个问题,因为这本就是没有答案的。世间有太多人所无法预料的事情,这些事情来的毫无预兆,即使原本不愿,也只能承受。
不一会儿,也不知道具体是多久,陆平把右手从头发里抽了出来,然后缓缓地,颤抖着伸向自己的下身,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摸到了哪里,因为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不!陆平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看一下,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陆平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可,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呢?
“腰椎断裂压迫脊髓”,陆平脑海里忽然闪过医生的话,他并不是完全不懂,他懂,这意味着,他,他下半身已经......瘫痪了,他的现在,现在的以后,都要在轮椅上、床上度过了,而且,他已经,已经......陆平抽噎得更厉害了,虽然说男人有泪不轻弹,但是,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是......男人了,他废了,彻底的废了!瘫痪!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除了死......可他又不能死,他已经让父母因为他的瘫痪而伤心了,怎么能让父母再为他的死更伤心呢?他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有责任照顾他们的晚年,可现在他的样子,又怎么照顾两个老人的晚年呢?
陆平的内心挣扎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出怎样的选择,生存还是死亡?活着,为了什么?死亡,又为了什么?他的脑子很乱,各种思绪像被猫抓乱的线团,纠缠不清。他感觉那些思绪狠狠地扯着自己的神经,扯起一阵阵的疼痛。因此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不去想那么多,没有多少时间的概念,陆平渐渐沉睡了过去。
“医生,我的儿子什么时候醒过来?不会还有什么事吧?”
陆平眼睑动了动,他已经醒了,也听出来这是他父亲的声音,但他没有睁开眼,因为他不敢去看父母的脸庞——因为自己,究竟憔悴成了何种,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的父亲,或者母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只知道,大概很久。
“没事了,陆先生,您儿子现在身体状况很稳定,大概很快就会醒了。只是,您应该知道......希望您能给您的儿子做好心理疏导,他醒来后情绪可能会比较激动,毕竟......”陆平想,这大概是医生的声音,听到这,陆平心里不由涌上一股悲痛,还有一分害怕,害怕从父母的口中听到对他的失望和放弃。
“我的平平,就这样,就这样.....他,他会接受吗?”这是陆平母亲的声音,她小声抽泣着,“就算这样,我们也会照顾好他的,会的,我们愿意照顾他一辈子,可他要是,要是想不开,我也没法活了.....”
陆平感到一股酸涩涌上鼻头,同时他又为自己刚才的怀疑感到深深地羞愧,自己的父母那么的爱他,怎么会放弃他呢?他多么的想要睁开眼,喊一声——妈,但他还是忍住了,把一切感动和苦涩都默默地咽了回去。现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有想好该和父母说些什么,又或者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怕被问到未来,也怕听到没有未来。
陆平想着,在心里默默地发了誓,不管怎样,他要为父母好好的活着,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过程,怎样的结果。
此刻,虽然陆平不知道未来是怎样,但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对未来产生了希望,即使这希望是那么的微小,微小到连陆平自己都没有察觉。
“唉,我们先走吧,让他好好休息,不要吵醒他,等他醒了......”陆平的父亲道。
没过多久,房间里又只剩了陆平一个人,房间再次陷入了寂静。
陆平睁开眼,房间还是那个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陈设也都和原本一样,但陆平还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令人心生绝望。他侧过头,一束阳光刚好照进他的眼里,陆平忍不住眯了眯眼。
房间的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谁拉开了。
【二】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陆平安心的在医院里疗养,父母常常会来看他,却并不怎么去安慰他,大概是害怕造成陆平的反感与厌恶。有时候,陆平也会叫护士推着他到医院后面的草坪上晒晒太阳,在这里,他看到了很多和他相同或相似的人,他们温暖的笑容让陆平几乎忘记了他们和正常人之间存在着某些不同,也暂时忘记了自己所遭受的苦痛。陆平渐渐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因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最大的幸运,即使在这幸运中会有种种不幸,但既然活着,就要学会面对生活,哪怕这生活并不是那么美好,甚至是苦难。
陆云明,也就是陆平的父亲,看见儿子陆平疗养的很好,而且似乎并没有如想象中的自暴自弃,寻死觅活,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彻底放下了,但想着儿子的身体情况,陆云明不由得一阵悲哀地叹气,儿子的以后,该怎么办呐?毕竟,自己和妻子终究会先一步离开人世,到那时,儿子又该如何?想来,没有哪个女人会接受一个下身瘫痪,又丧失生育能力的人作丈夫并照顾他一辈子吧,儿子又还小......
和陆平父亲不同,陆平的母亲刘雯想的就简单多了,毕竟,儿子不会想死了,这对刘雯来说,实在是在得知儿子瘫痪后唯一高兴的事了。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刘雯觉得,只要儿子平平安安的陪在自己的身边,就够了。即使儿子瘫痪了,但那又怎样,自己是他的母亲,他是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努力照顾好儿子的,这一点,不会改变。
陆平显然也明白这些,他了解自己的父母亲,也大概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陆平并没有挑明,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说了出来,只会在父母和自己之间徒增尴尬与怀疑,既然这样,陆平也就打定了主意不说,而是暗暗地记下了。
“妈,我想回学校。”陆平道。
刘雯愣了一下,继而眼里闪过一抹忧色,脸上却绽开了笑容,连连说:“好,好,平平要回学校,那就回学校。”
陆平的目光捕捉到了母亲刘雯眼里的忧色,但他却不能假装没有看见,她是他的母亲,她在担心他,他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于是陆平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说:“妈,放心吧,我没事的。”
刘雯感觉一股热流涌上眼角,但她很快转过头去,她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流泪,即使这泪水是高兴的泪水,她喊道:“云明,你快过来一下。”
让陆平返回校并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因为陆平是因伤休学,所以入学手续办起来很是方便,加上学校已经知道陆平的情况,自是大开方便之门,把陆平从原来的位于二楼的班级调到了一楼的其他班级。于是,第三天,陆平就坐着轮椅回到了久违的学校。
此时的陆平已然是学校的热点话题,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多少了解在陆平身上大概发生了什么,对于陆平这样一个被不幸所笼罩的人,不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报以极大的同情,即使这样的同情可能对陆平来说是个巨大的负担。
因为陆平自己要求回到学校,所以他就早已对所要发生的做好了准备,他设想过会遇到讥讽,嘲笑和冷遇,这些他都可以接受,但独独害怕受到同情,虽然从生理上他已经不能算得上是个男人,但在精神上,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一个男人,一个在巨大的磨难面前选择了活着的男人。他觉得,同情这样的字眼是对这一切的否定。因此,每当同学们或者老师饱含同情的目光看向他时,他就仿佛在遭受着冷冽的利剑的穿刺。但他却不能就此而怨恨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只是在本能的对弱者表示同情,这也是大部分人类的本能。陆平啊陆平,你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但陆平并不后悔回到学校,即使这里对他而言和以往不再相同,不管陆平愿不愿意承认,有些东西从本质上已经改变了,他自己也是,虽然过程不算短,但真的就像是一夜间,陆平成熟了许多。想想,不论是谁,在经历了这一切后走出来,大概都会变得更加成熟吧。
【三】
黎莉莉是陆平的同学,也是陆平的好友,她和陆平是在一次班级联谊会上认识的。而她在得知陆平受伤瘫痪的消息后,起初是震惊,担心和同情,接着,就是长久的沉思。而且,黎莉莉不能否认,陆平是她见过最优秀的同龄人,她对他也有着难以抹平的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喜欢以至于爱,她也感觉到,陆平是喜欢自己的。但现在陆平瘫痪了,自己是应该坚持自己的爱情,还是理智地选择放弃?
选择从一开始就困扰着黎莉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一方面,出于理性,陆平已经是个废人了,不仅丧失了极大的生活自理能力,更丧失了作为男人的生育能力,和他在一起只会毁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生。再者,自己的父母也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和这样的陆平在一起的。另一方面,出于感性,她是那么地爱着陆平,那么希望能和陆平在一起,她坚信着爱情的坚贞,期盼着一场不渝的爱恋。
但现实是残酷的,黎莉莉关于爱情的美好的想象因为陆平的瘫痪遭受到了难以想象的打击,她或许知道也不知道,她和陆平的爱情从她得知陆平瘫痪的一开始就产生了一条微小的裂痕,这条裂痕来自一种基于现实的世俗观念,而这种观念是难以冲破的,黎莉莉对陆平的爱情因此注定了是一场艰难的挣扎。
就在黎莉莉陷入这场挣扎之中痛苦地思考时,陆平返回学校的消息传来,这对黎莉莉而言无疑更加深了她的痛苦。在黎莉莉还没有能够完全做出选择之前,甚至是选择已经向着理性倾斜时,陆平的返回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使这场选择又回到了起点。
“陆平来啦!”有同学喊。
黎莉莉抬头望向门外,目光复杂地看着坐着轮椅进来的陆平,好久不见。
事实上,陆平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他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黎莉莉是喜欢自己的,那时候,他同样对她有着不弱的好感,但却称不上喜欢。可年轻的陆平对于爱情同样有着他能想象的到的一切憧憬,他试着接受黎莉莉的爱意,向着她靠近。渐渐地,陆平对黎莉莉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情感,陆平想,那就是爱情。
可还没有等到陆平开始细细品味这份憧憬已久的爱情时,不幸就匆匆向他伸出了手,是的,他意外地从高处跌落,更意外地瘫痪了。然而没有人知道,在瘫痪后的许许多多个夜晚里,陆平流着眼泪期望着这一切只是个梦,一觉醒来梦就结束了。可是,陆平欺骗不了自己,他瘫痪了,以往所期盼的生活完了,还未及开始的爱情也完了......
一进教室,陆平就看见黎莉莉那张久违的,日夜思念的脸庞,上面写着些许憔悴,他同样也注意到了黎莉莉的眼神——那么痛苦,那么犹豫,欣喜不易察觉。陆平大概是知道黎莉莉在痛苦些什么,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情况,在看见黎莉莉的眼睛的一瞬间,他就明白,她迟疑了,对他们的爱情迟疑了,甚至想要退却。但陆平不怪她,因为她只是想要做一个对她而言正确的选择,陆平怎么能责怪她呢?何况,她还没有决定呢?相反,陆平看见黎莉莉因为他的缘故而痛苦与折磨,心里升起一丝内疚与疼爱,他想要帮她,帮她作出正确的选择,之后,痛苦只需要属于他自己一个人。
有什么东西,是应该,或是不应该?这本就无关对错。
是的,在与黎莉莉的爱情上,陆平做出了选择,他的选择同样......无关对错。
大概真的是巧合,陆平被安排在了黎莉莉前面的位置,暗暗苦笑了一下,陆平在周围同学们好奇、同情的目光中转着轮椅“走”了过去,黎莉莉正低着头。
“黎莉莉。”陆平轻声唤道。
黎莉莉抬起头......
【四】
这是陆平在学校里度过的第三个月。
三个月里,陆平经历了他以往所完全不能想像的生活,他在一些事情上几乎不能自理。难以忍受——这不仅仅只是陆平的想法,陆云明夫妇也有类似的感受。
不过即使如此,为了更好的照顾儿子,陆云明特地找来了医院的护士全天陪护,虽说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但好在陆云明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也算不得太大的问题。只是陆云明每天要抽出几次不短的时间和妻子刘雯前往学校亲自照料陆平,而公司的事又放不下,经不起耽误,毕竟儿子医药费等还需要许多钱......这让陆云明感到难以抑制的疲惫。在和妻子商量良久后,陆云明决定白天专心忙工作上的事,儿子有刘雯和医院护士照看,至于晚上,则空出时间亲自陪陪儿子陆平,指导他的学习。只是陆云明何尝又看不出来儿子的学习比以往更加刻苦呢,至于原因,他大概也是知道的,可又能怎么办呢?儿子丧失了本该属于他的,这没办法,但他并不想要这一切,没人会想要,可事实终究无法改变。所以,儿子只能从其他方面“武装”自己,每每想到这些,陆云明心里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然而,上帝似乎不愿就这样“轻易”放过折磨陆平,就在陆平以为生活就要以这样的方式继续下去时,不幸的光环再次笼罩了他。
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陆平出院后仅仅三个月就因为护理不当,复检出泌尿系统感染,再次住进了医院。
这是陆平第二次住进这家医院,还是上次那间病房,只是他住进来的理由已经不一样了,但不管怎么说,痛苦是难免的。因为泌尿系统感染,所以陆平每一次排便都感到下身阵阵尖锐的疼痛,不仅如此,陆平半夜还常常因为腰痛痛醒过来,接着就是漫长难熬的失眠。陆平几乎忍不住地怀疑,自己上辈子究竟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折磨他?不如死了算了。
不如死掉算了......
想法过后是不算漫长的沉默,沉默的过后呢?陆平不由哑然失笑,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
陆平的思绪渐渐从身体中脱离了出来,他想到了以往的种种,他曾经历过的生活,想到了现在,现在的以后,以后的以后,在那更加久远的以后,会是什么样呢?
“这是吴凯送来的。”
躺在病床上的陆平静静地听着母亲细细讲着,把一样又一样东西摆到自己面前。
“这是孔翎羽送来的,他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刘雯一边把一篮子水果放到床头柜上,一边说着,“他说他和他们在等你回去。”
陆平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孔翎羽......
“还有啊,这是黎莉莉送来的。”
陆平下意识地望去,随即一愣,映入眼睑的是一本书,但他没注意书名,只见着封面上手写的一句话:
“好好活着,不只是为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