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侠客千千万,我今天只说一个。
枝头县旁边有一个凤凰村,虽然挂了凤凰之名,却是地地道道的贫瘠之地,人们栽种粮食只能凭借石头堆里稀薄的土壤,拴紧裤腰带,日子便这么过去了。
耒阳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处的青绿色的山川,耍弄着手里的刀。自爹娘死后他便一直寄住在大伯家,因为整天把鹰钩截刀挂在腰上,还落了个“侠客”的美名,七乡八寨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嘿,侠客!”
这时候,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赶马车的人,他吁住马车,从屁股底下翻出来一本蓝皮的书,递给耒阳。
“啥东西?”耒阳疑惑接过书。
“老秀才留给你的。”
“给我?干嘛给我?”
“他死了!”
“死了?!”宛如一道闪电劈中了耒阳的天灵盖,整个人完全呆住了。许久才缓过神来,“他,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老死的呗!”男人笑了笑,又扯了扯缰绳:“他葬在了呼子坝的那棵槐树边上——我得赶紧把这些草料送到枝头县去,就先走了!”
男人跑去很远,又突然勒住马车往后喊道:“侠客,去县城吗?我捎你一段!”
耒阳没有说话,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耒阳和秀才是在他父母的葬礼上认识的。那年耒阳七岁,父母上山的时候被野狼咬死了,耒阳的伯娘请了隔壁村的秀才来葬礼上说书。
葬里过后,大伯娘小声把耒阳叫进了屋里,从手帕里翻出来五个钱,交给了他,吩咐道:“把钱给老头送去!”
“老头?”
“喏,就说书那老头!”
大伯娘顺着门缝往外面指了指。耒阳掂着手里的钱,迟迟没有动静,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伯娘。伯娘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往前推了推——
“怎么,嫌钱少?”
耒阳看着钱,没敢说话。
“之前王二家也是这个价钱,给多了怕不是让她们笑话。一点口水的事儿,这已经很多了。你快去!”
耒阳被大伯娘往前推了推,但都自己“弹”了回来,他摊开手里的钱,意思是想让伯娘自己去。伯娘自然不想做这么掉面的事儿,又推了推耒阳,神色不免严肃了几分,一字一句地说:
“你要是不去的话,这钱咱们就不给了!”
这般说了,耒阳完全没有了推辞的余地……他服了软,掂着钱小心翼翼走到了秀才跟前,递出了几枚钱——
“这……”
秀才看着耒阳手里的钱数,伸出手愣了半晌。——他嫌钱少,但是又不能和一个娃娃争?他气呼呼地往大伯娘所在房间看了一眼,薅过来耒阳手里的钱,甩着衣袖离开了。
秀才离开后,大伯娘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没本事的老东西也好意思嫌这嫌那?让你来所说书便已经是看得起你了。”
耒阳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也自然听到了大伯娘的几句嘟囔,他快步跑回家,翻开一处石砖拣起来几枚钱,揩了揩上面的泥土便追赶老人去了——
“老先生!”
耒阳叫住了秀才,然后把捂得热乎乎的三个铜子交到了秀才手里,气喘吁吁地解释道:“刚才大伯娘让我给你八文钱,我一时听岔了。”
老先生看着三个钱,也大概猜到了其中的缘由,他毕恭毕敬给耒阳作了一个拱手礼,送上了自己的敬意。两人陪着走了一段路,耒阳突然问:
“先生,书里说的侠客是什么?”
“仗剑天下,除暴安良!”
“剑,那刀可以吗?”
“我说的剑,只是救治天下的一种手段,它可以是剑,也可以是刀,可以是任何东西,就算柴刀也可以!”
耒阳的父亲上山弄柴的时候,总是喜欢带一把柴刀。柴刀斜直平砍,刀尖是一处平滑的弯钩。——雨天的凤凰村湿滑无比,柴刀前的弯钩便是作勾取固定之用,人们取名为鹰钩截刀。
时间回到现在——
耒阳坐在地上,用刀截了一段草茎叼在嘴里,仰躺在了石头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他很早便想一人一剑,闯荡江湖,只是迟迟没有勇气走出第一步。
“老先生的书,可能就是信号!”
想到这儿,耒阳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提了提腰带,把鹰钩截刀拴了上去。秀才告诉过他:男儿志在四方,别生在山里,死在山里,烂在山里。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世界都开始显露征兆。耒阳回到家,喉咙里梗着几个字,一言不发地站在伯父背后。伯父察觉的背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
“怎么了?”
“我……”耒阳有些紧张,沉默了片刻之内,咬了咬牙:“我想去外面闯闯,不想一辈子就待在一个地方。”
“你准备去哪儿?”
伯父出乎意料的平静,像是早就想到了这么一天。一番交谈,伯父没有挽留,只是平静地说:“今天晚了,明天吃了早饭再走吧!”
“好!”耒阳答了一声。
夜里,耒阳的大伯突然被屋外的动静闹醒了,他赶忙叫醒一旁的妻子。妇人摸黑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眼,然后小心摸回了床边——
“是阳儿!?”
妇人压低了嗓子,说得很小声。大伯父听到这话,正欲翻身下床,却被大伯娘按在了床上,诧异地问:
“你干什么?”
大伯父心里灌了一团急火,却又不敢大声说话,几句话连同唾液从齿缝里喷了出来:“你干什么?我还以为他是说着玩,你放心他一个人跑出去?”
“他一心惦记着外面的世界,你若是不放他走,这辈子都得梗在心里。等他累了,也就回来了。”
大伯父不再说话,两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话说自大伯父答应了自己,耒阳便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地躺在床上,没想到屋外已经响了一声鸡叫。——他猛地爬起床,像是从一场梦里醒过来,失魂落魄。
“走!?”
耒阳自己喊了自己一声,然后抹黑找了一件衣服,裹了一个包袱。他本想静悄悄地去厨房找一点吃的,却不料所有的锅碗瓢盆都撞在了他的脚上。他慌了神,抱着包袱就出了篱笆。
星光淡去,天空满满抹上了白。
世界还有些暗,但是已经足够看清脚下的路了。耒阳把别在腰后的鹰钩截刀往前提了提,脸上露出一股坚毅,像极了一个下山入世的侠客。——本能的意识让他认为,刀在腰后为樵夫,刀别在左右的才是侠客。
耒阳走了三天两夜,终于一片暮色中走进了邛江县的灯火里。眼前的高楼碧瓦让耒阳十分兴奋,但是连夜奔波所带来的疲乏——他逛了一会儿,直接坐在地上,靠着墙,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耒阳突然被人一脚踹在了胸口上——
他睁开眼,本能握住了刀柄,却不想眼前的人是一个官差。官差手里拿着一张纸,怒目圆睁地说: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耒阳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挪开了位置。这时候,官差往墙上泼了一瓢浆糊,糊了一张通缉令上去。耒阳挪开了位置,却并没有走远,跟着围上来议论的人群,大概听出了些内容——
通缉终南山匪首刀疤脸,赏银三百两。
耒阳不知道刀疤脸的本事,只知道围上来的人,有的问,什么人赏钱居然这么高,也有的问,一个刀疤脸居然才值这么点钱?
耒阳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不是他所能应付的主儿。只是天底下的侠客何其多?比耒阳傻点的,比耒阳本事大点的,两三个凑上伙的,一窝蜂往终南山去了。
耒阳在城门口留意了三五天,却始终不见有人回来,一个买菜的农夫似乎注意到了他,打趣地说:
“别等了,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没脸回来。”
耒阳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他不知道该为侠客们祈愿前者还是后者,虽然书里说了舍生取义,但是人活着,不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十几天的时间里,耒阳总是上午一个馒头,下午一个馒头,然后守在告示牌前。他想找一个容易对付罪犯,但是十几天过去了,告示牌上依旧只有那一张刀疤脸。没有生计,从凤凰村带出来的盘缠便慢慢耗费光了。
有时候肚子确实比脑子管用,十几天都没有想出来的生计,肚子一叫,心里便有了主意,他挂在柴刀,一边敲门一边隔着门往里问——
“需要人劈柴吗?两个铜子,没有铜子,管一顿饭也行。”
在邛江县,上门给人劈柴可是一个新鲜玩意儿。稀奇又便宜,一时间,耒阳的劈柴生意便慢慢做了起来,险些让他忘了侠客的身份。
直到有一天,耒阳给一户人家劈完了柴,但是当家的妇人既没有给他钱也没有管他饭。耒阳找她说理,她却说饭放在灶头上,被狗吃了!
“反正饭我已经给你了,是谁吃的就不关我的事了。”
耒阳一时气不过,直接从妇人手里抢了两枚铜子作为自己的工钱,不过没有高兴多久,两个官差就捉住了他。原来是妇人花钱告了官,而罪名则是入室抢劫。耒阳赔光了身上的五十文钱,屁股上也挨了二十大板。
听说衙门有人挨板子,门口早已经聚集一伙凑热闹的人,她们揪着心听着里面男人的嚎叫,像是得到了最深层次的享受。妇人跟在耒阳旁边,又恰好比耒阳快几步走出衙门,像是在宣告,谁才是胜利者,谁才是正义的一方。
耒阳一瘸一拐、忍着疼痛走下了衙门高高的台阶,他不明白眼前这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为什么愿意花七十文钱买一场不属于她的胜利,却不愿意支付她应付的两铜子工钱。
肚子饿了,耒阳对妇人的恨意便多了几分,一是让自己辛辛苦苦一个月的工钱打了水漂,二是屁股烂了,下一顿的生计也没有着落。一想到自己可能被饿死,一股酸劲便冒了起来,耒阳的眼泪水像黄豆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天色暗下来,炎炎的暑气便慢慢褪去了,夜里凉凉的清风像是从姑娘家嘴里呼出来的一样,消却了耒阳屁股上火辣辣的刺痛,让一个流落在异乡街头的游子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耒阳哥!”
耒阳正试图用睡觉抵抗饥饿,迷迷糊糊听到了有人喊自己,他睁开眼,发现小梅正站在自己面前。——小梅是谭先生的女儿,耒阳去她家劈过柴,和一些零碎的活儿。原来是谭先生听说了耒阳的事儿,便让小梅出来出来找找。
小梅搀扶着耒阳回家时,谭先生正架着拐杖站在门口——
耒阳的心头一热,又哭了!
谭先生腿脚不是很便利,凭借自身的学识在自家院子办了一个私塾,钱虽然不多,但是维持父女二人的生计也勉强足够。只是平日里难免有些重活,多得有耒阳帮助。
耒阳带着少年的青涩,只要身体停下来便会在人堆里觉得十分局促,所以不用谭先生吩咐,只要是入了眼的话便会主动去干。谭先生十分中意耒阳,也希望家里能有一个稳定的帮手。听说耒阳吃了官司挨了板子,便立马让小梅出去把人接回来。
一天夜里,谭先生提着油灯突然找到了耒阳的住处。耒阳听到动静,赶忙从床上坐起来。谭先生想让耒阳在谭家稳定住下来,毕竟家里砍柴挑水都需要人,而耒阳也不必流落街头。
耒阳心里犹豫却没有拒绝,第二天便带着柴刀上了山,准备一天烧水煮饭用的柴火。在爬树方面,耒阳还是有一身好本事,双腿一蹬人便窜上去了,只是屁股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使劲吃力的时候不免有些刺痛。
“嘿,你谁呀?”
耒阳正挂在树上剃树枝,突然树底下传来一个男子的吼声。他往下望了一眼,发现树底下站着七八个樵夫,而说话的人似乎正是几人中的樵头。
耒阳看着树底下的几个男人,心里不免生了一些害怕,他没敢上,也没敢下,怯生生地问:
“怎么了?”
“再往上,就剃到顶了!”男人的语气悄悄缓和了些,他招呼着让耒阳从树上下来,解释道:“这片林子不归我们管,要砍柴,得往前再走些。我看你身强体壮的,不会嫌这几步路吧?”
男人名叫雷云,是邛江县樵头帮的樵头,至于几人所在的夕阳林,是给那些年老体衰的樵夫准备的。人都有老的一天,也都情愿趁着年轻多跑一段路。
走路的功夫儿,雷云把夕阳林的事儿告诉给了耒阳,既作为嘱咐,也作为警告。几人走到目的地,弄好了柴,坐下休息的功夫,其中一个樵夫翻出来几个翠绿的黄瓜递给几人——
“一起过来坐!”雷云折断黄瓜递了半截给耒阳。
“你叫啥?”
“耒阳!”
“耒阳?”雷云像是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又问:“有地儿歇脚吗?”
“有,我现在住在谭先生家!”
“谭先生?是教书的谭先生!”耒阳异常兴奋,往旁边喊了喊:“老赵你过来,他住在谭先生家。”
原来老赵的儿子正是谭先生私塾里的一名学生,来来往往问了几句,耒阳便和樵头帮的人混熟了,人也变得开朗了不少。
时间一晃过去了两年,耒阳胸膛上的肌肉结实了不少,人也慢慢褪去了青涩。这天他正在树上剃柴,隐隐约约听到小梅的叫喊声——
耒阳寻着声音找到了小梅。
一个男人把小梅按在地上,撕扯着她的衣服。耒阳怒火中烧,直接用手抓了起来,狠狠砸在了树上。小梅吓破了魂,哭喊着扑到了耒阳怀里。耒阳一边安抚小梅,一边整理好了她的衣裳,然后捏着拳头走到男人面前。
“我大哥可是刀疤……”
没等男人说完,耒阳直接用拳头锤爆了他的脑袋。男人的脑袋,就像是一颗被人砸烂的核桃,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白色的果仁儿。
核桃脑袋的话,被随后赶来的雷云听到了,他也认出了核桃脑袋,就是终南山刀疤脸的亲弟弟猴子六,而且猴子六似乎不是一个人出来,一个小子一直躲在草丛里,知道猴子六死了,吓得完全丢了魂,发了疯似地跑走了。
“你不该下杀手的!”雷云看着尸体,慌了神——一咬牙一跺脚:“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耒阳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把鹰钩截刀拴在了腰上,他心里虽然不舍,却没有片刻的犹豫——他不想连累别人。如果他跑了,刀疤一定会拿樵头帮的人出气,小梅和谭先生也会不得安宁。
城门口,小梅止不住抽泣,完全哭成了一个泪人。耒阳看着小梅,心里有多不舍,便有多坚决,他摸着小梅脸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当先生准备把你许配给我,我心里有多高兴,便有多害怕,我害怕自己太过于弱小,无法在你需要的时候保护你。但是今天,我做到了!你别哭,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耒阳说完,便往终南山去了。
小梅在城门口等了四五天,却始终不见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