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阿布正随着马蹄声看去,忽觉后颈一麻,发觉身后已立着一个身影,此时身后那人分明只用一根手指顶着他的脖颈,但他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回过头去看。
一匹白色骏马飞驰而来,直冲到人群中才停了下来,众人看的分明,马背上什么也没有,再看阿布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火光映在阿布身上,背影中却已多了一个身裹绛红僧衣的身影。刚刚只注意马蹄声,几十双眼睛竟没有一人注意到河滩上又多了一个人,此人是谁?如此不凡的身手着实少见,众人也只能在心里打起鼓来。
“小师弟,你怎么才来?”强巴转怒为喜,道:“再晚一步,大师兄我的性命就堪忧了。”
驮队的人听到强巴说此人是自己师弟,顿时熙攘起来。一片乌云吞没了明月,火光之下的多吉亦替驮队和阿布捏了把汗,同时又想这大胡子喇嘛好不害臊,刚到的绛衣僧身手好是了得,而他早成了阿布的手下败将,竟自称起师兄来。待绛衣僧拉下头上的僧袍,果然此人看起来比强巴喇嘛的年纪小一些,有三十多岁的样子。
那绛衣僧左手食指点在阿布脖颈后,右手立于胸前向驮队行了礼,道:“蔡寺顿珠,众位路过敝寺未能妥善招待,反遭我寺强巴喇嘛阻挠,这里我代表寺院赔不是了,还望见谅。夜间渡河恐有凶险,请暂且在这里露宿一晚吧。”又回头向强巴身后的几个僧人道:“快些回寺院多多取些牛肉、酥油,把那两顶牦牛帐篷也一并抬来。”
这时驮队里走出一人,此人身形微胖,一身黑色氆氇袍穿戴整洁,他上前道:“听大师言语就知道是有道高僧,大师放行另在下十分感激,饮食、帐篷不劳烦贵寺了,我们所带一应俱全。明日渡河前,我将亲自带五驮上等红盐和五驮上等茶叶到贵寺朝拜,以表谢意。”
“十驮?”强巴捂着受伤的手臂上前道:“我师弟心善放你们走,最少留下一半。”
“强巴,”顿珠道:“我自有主张,不然让师父知道了……”
“不能告诉师父,他身体不好,会气坏的!”强巴抢言道:“但你也看到刚才这小娃娃是要杀我,怎能就此罢休?”
“寺院的供养我来出,”多吉走到人群中道:“现在这位大师比这大胡子讲理多了,非要有所补偿的话就由我来出吧。”仓决听见多吉说话,这才发现多吉不知什么时候溜出去了,便也和老翁出了屋子来到强巴身边询问伤情。
“哦?小施主愿替驮队供养?”顿珠打量了这个满身泥污、两腮红肿的年轻人。
“这家驮队的生意关系着许多人的身家性命,我多吉只是一个人一张嘴,好过活得多。”多吉道。
强巴斜眼瞧了瞧这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你个小娃娃形如乞丐,拿什么抵驮队的货?用什么供养?”又对身边的仓决道:“不是让你杀了他吗?怎么还让他跑出来了?”
“这人长着两条腿,往哪里走是他的事,再者我又不认识他,管他做什么?刚才抓他只是怕他耽误你的事罢了。”仓决道。
见兄妹两个自顾争吵起来,多吉笑着摇了摇头。“出门前走得急,没带什么银两,这个吊坠我带了很多年,应该值点金银。”说着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细绳,一颗羊骨结大小的石头被提溜出来,又道:“这个权当驮队的供养,如它能化解了这场闹剧,也算是有点作用了。”
强巴一把夺过石头仔细端详起来,火光下只见那扁圆的石头色泽细腻、通体泛着高贵的蓝光。“松石!”强巴又凑近火把仔细看,没错,是松石,从颜色和质地上看还是松石中的一块上品。
“强巴师兄!”一个沙弥喘着气跑上前来,又道:“强巴师兄,师父出关了!”
“师父出关了?我这就回去!”强巴扔了大刀便牵马头,回头又对顿珠道:“小师弟,这里先交给你了,我去见师父。”
见到强巴方才还是一脸恶人相,转眼间又像孩子一样,多吉笑道:“这大胡子实在有趣。”
强巴听到多吉讲话,再看看手里的松石,道:“哼!适才是你多管闲事是吗?哪来这么个松石?不是假的就是偷来的,随我回去盘问清楚再说。”说着伸手扯住多吉衣领,只轻轻一提就将其放在了马背上,自己翻身一跃打马向东而去。
“小兄弟!”驮队众人见强巴捉走了多吉,急切道。
顿珠若有所思,道:“不必担心,强巴不会把他怎样。”说着点在阿布脖颈上的手指这才撤开。阿布顿觉浑身酸软,随之瘫倒在地,只喘了几口气就已是满头大汗,驮队里的众人赶忙上前搀扶他起来。
顿珠向渡口老翁和仓决行了礼,回身对驮队道:“既然今日之事已经妥当,本寺僧众就不打扰了,若缺什么饮食和用物,只管到寺中来取,先行告退了。”说完带着那十几个僧人就要走。
阿布踉跄了两步上前道:“大师,晚辈想拜您为师学习密法。”
顿珠停下脚步欲言又止,他回头看了阿布一眼,随后径直向东回寺庙去了。
众人见群僧已经走远,老翁和仓决也回屋去了,心里仍害怕再生枝节。大家商量后改了主意,打算不在此地过夜,然后赶着驮畜往西边渡口走去了。
草屋里,老翁见仓决毫无睡意,且在收拾酒食放到筐子里,知道她是要外出,便问道:“这么晚还去哪里?”
“寺庙。”仓决道。
“去寺庙怎能带酒?”老翁又问道。
仓决不做理会只管出去了。
多吉本来就没吃晚饭,又被放在马背上颠了一路,嘴里直吐酸水。上到了山脚台地,只见前面房屋连片,几棵老树参差其间,不时传来几声狗叫,多吉还以为是进了一个村子。马匹沿着一堵红檐白墙走近了一扇大门,门楣木匾上写着“噶尔庄园”,多吉努力地抬头看了一眼,垂下头后才又想到了什么,心中顿时一惊。
强巴下马狠扣了几下门环,“吱”,从里门面出来一个小僮,“强巴大爷。”那小僮叫了一声,之后便恭敬地引强巴进了门。
强巴道:“帮我看一会马。”说着将多吉从马上拎了下来。
二人穿过门廊进入到一个铺满石子的大院,此时灯火尚未熄灭,借着火光可见院中种了四棵用栅栏围着的柏树,院子正面是一栋三十步宽的三层白色楼房,其左右两面各接着一座两层小楼。虽是夜里,映着月光和灯火依稀可见走廊、窗檐和房门上尽是彩绘雕刻,极其华丽。楼房之间各留小道,二人穿过左侧小道又折了两回来到后院,不想后院也是由三栋两层小楼围着,房子略显矮小一些,却也使得后院视野更为开阔。强巴拽着多吉来到一个楼梯口,敲开了旁边的一扇门。
“诺布,这里有一个小子可能是个小贼,先在你们地牢里放一晚,明天我再来审他。”强巴对门里的老翁道。
诺布老人眯上眼睛看了看,道:“哦,他做了什么?”
“你看,”强巴拿出那块松石,道:“这小子会有这样一块松石?定是偷的!”
诺布摇摇头赞叹道:“好一块宝贝,若不是大户人家哪里会有这个。”
“大胡子你不要乱说,我多吉堂堂正正做人,那松石确实是我自己的,我不是贼!”多吉道。
强巴不懈的嗤笑道:“偷东西的哪个会说自己是贼,是吧诺布?”又回头对诺布老人道:“且要麻烦你一下,不要让他跑了。”
“不会的。”诺布老人出了屋,引强巴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一个门洞,过了门洞便是马圈,他在马圈墙边的地上打开了一块木板,得意道:“你看,这地牢逃得出去吗?”
强巴忽然沉下脸色,向着地牢里恶狠狠道:“喂,给你送一个伴下去,好生照顾!”
多吉着实被吓到了,他狐疑地看着洞口拼命地挣扎着,道:“我不下去,里面是什么?我没偷东西,他冤枉我的,我不下去……”但强巴一只大手轻松地便将他提了起来,待送到洞口又把手一松,多吉想扒拉洞口却没抓住,“咚”的一声落到了洞底。“啊哒!我不是贼,放我出去!”外面的强巴听到多吉又开始喊叫,便放心地盖下木板和老翁告别走了。
黑暗中多吉吃力地坐正了身子,回想起自己一天的遭遇,心中顿生悲伤。想到赶一天的路被雨淋了也就罢了,这才好不容易投宿渡口,糌粑还没吃进嘴里就遇到打劫,劝架时把爷爷送他的松石供养了寺庙,这也没什么,偏就是那可恶的大胡子又将自己抓来了这里,还投进一个黑黢黢的地牢。如此一天的折腾几乎耗尽了他的气力,不觉间困意渐生,正欲打盹,多吉突然一个机灵想起了什么,对!那大胡子说地牢里还有什么。“到底是什么?”多吉心里打着鼓,轻声道。地牢里一点光亮也没有,完全伸手不见五指,他踉跄着站起身来,伸手探索着向后退去想倚在边墙上。多吉紧张起来,心跳声扩大到了极点,好似只有这整个摸不到边的地牢才能不让自己的心跳出去。
“后面是石头。”一个声音传来。
“是谁……”多吉刚开口就觉脚后跟被结实绊了一下,整个人直挺挺的躺倒在了地上,背后也被碎石硌了一下,疼得他直想打滚。
“年纪轻轻眼力就这么差,”那声音又传来道:“洞口的月光白照进来了。”
多吉回过神来,看到地牢口的木板上确实有缝隙投下一线月光,但那点光亮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当!”那木板翻了出去,地牢里顿时多了些许光亮。多吉以为强巴又回来了,等了片刻却又不见人,他定睛细看,见对面墙边坐着一个黑影,可这人也只是静坐在那里,一时搞不清这洞口是怎么打开的。多吉退到了墙边,问道:“谁在那里?”
“死人。”那人道。
“不可能,死人不会说话。”多吉道。
“十九年前便不在人世,算不算死人?”那人道。
多吉一头雾水,道:“我虽不是佛门中人,但也知道一点佛法教义,这世上没有鬼。”
“哼哼,是吗?”那人笑道。
多吉见此人除了说话怪异些,倒也不像是恶人,胆子就大起来,问道:“你刚才说十九年前已不在人世,你关在这里十九年了吗?”
“他们倒是没有关我,是他们找了这么个安静的地方,我时常住进来清静清静罢了。”那人道。
“哈哈,你说笑了,”多吉倚坐在墙边裹紧了袍子,又道:“这地洞里虽无风霜却也寒气逼人,谁会喜欢住在这里,你也是犯了什么事才被抓进来的吧?”话说完忽觉得奇怪,明明自己是被冤枉的呀。
“这么说也行,我也确是犯了一个大错,一个……不能再大的错。”那人的声音低了下来,又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真像强巴说的是偷了东西?”
多吉赶忙解释,把自己一天的遭遇和倒霉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只把自己出行的原因没讲。
“哈哈,你这小兄弟倒也有趣。”那人听了道:“可是有些年没人同我讲这么多话了。我三天没有出去了,小兄弟的酒可否分点给我解解馋?”
“你怎么知道我有酒?”多吉诧异道。
“你一进来我便闻到了,应是渡口老伯的女儿仓决酿的酒。”那人道。
多吉一惊,心想该不会这人也和强巴他们是一伙的吧,但马上想到方才强巴对此人的态度,便又打消了疑虑。
多吉挠头苦笑着将酒囊递了过去,正想问清此人姓名。“好酒!”那人道,他又咂了一口,问道:“小兄弟,刚才你进庄园时,外面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门口拴着两匹马,看马鞍像是古格来的官马。”多吉回忆道。
“嗯。”那黑影站起身来走到月光下望了望洞口。趁着月光,多吉看清了这人的样貌,只见此人身材高大,披头散发,胡须爬满了面庞,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袭黑氆氇单衣上已有了好几处破烂的地方。
多吉端详着此人的样貌打扮,忽又想起此时正值藏历二月,严寒尚未消去,此人却好似身在正午阳光下一般,他挺身傲立,似丝毫没有感觉到寒意,想到此处多吉在心中不禁生起钦佩之意。
“小兄弟既然一天没有吃饭,且先静坐片刻,待我出去取些酒食,稍后便回。”说完只见那人身形压低抢步上墙,两三步后反身一跃,伸手攀在了洞口的木梁上,眼看就要出去了。
“这位大哥,稍等。”多吉见状也起身来到洞口下方。
“小兄弟若不愿待在这里,我拉你上来。”那人道。
“不,我定要和大胡子理论清楚才出去。”多吉道:“如今外面冷得很,小弟这件袍子虽不贵重倒也挡一点风寒,你先拿去用。”说着他褪去袍子丢了上去。
那人单手挂在木梁上,另一只手接过袍子往肩上一搭,道:“呵呵,多谢。那你怎么办?”
“我在洞里吹不到风,再者正想活动活动,那样也就暖和了。”多吉道。
那人若有所思,而后又道了声谢,道:“多谢小兄弟了,我叫云丹,你且等上一等,一会我带些热茶、酒肉下来。”说完双手扳住木梁一跃而出。
多吉张大了嘴巴细细回想,方才那人确实说自己是云丹,难道……难道是拉萨的‘第一刀’云丹?就是从小听到的故事里的大英雄云丹?多吉激动不已,遇到打劫时见到了康巴阿布、绛衣僧顿珠这些高手,现在又遇见云丹,没想到今天如此幸运,顿时心情大悦。心想幸好没吃饭就赶路,幸好赶路遇上下雨,幸好到渡口去投宿,幸好遇上大胡子打劫,幸好大胡子把自己抓到这里,简直太幸运了!想到这里忽觉寒气逼人,一时又冷又饿,就抱做一团蹲下来取暖,又见云丹方才坐的地方似有秸草,便爬过去看,果然有一摊草床,赶忙掀起来裹在了身上。
云丹出地牢后,贴着墙根未进后院,而是径直跳进马圈翻过了一道一人高的矮隔墙,随后他来到前院侧房,绕开厨房先进了酒窖,好好挑了两坛一等青稞酒。出来小心将酒坛放了,他这才打开厨房窗子钻了进去,见取齐了酒肉便要回去。待走到庄园主楼墙根时,云丹看到噶尔老爷房间的灯火还亮着,便偎近墙壁去听。噶尔老爷住在二楼,云丹见听不清楚,便将酒食放在了墙根石头上,向不远处一棵树冠刚好歪在二楼窗边的左旋柳走去。待确定左右无人,只见他起步在树上蹬了两脚便爬上了树冠,靠近窗子听清了一侧房间里的谈话。
“老爷来了。”是管家。
“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噶尔老爷急声问道。
“老爷,”听是古格口音,云丹猜到这便是那古格来的使者,那人停了停像是不好开口,片刻后才继续道:“我们……我们家小姐不见了!”
“什么?扎西措不是一起来的吗?怎么没看好?”噶尔老爷顿手道,缓了一缓又问道:“现在到哪里了?”
“没到悉卡孜时小姐就跑了,没人知道往哪里去了”
噶尔老爷道:“我没有问央拉,是问送亲队伍到哪里了。”
“小姐不见后,我们一边派人去找一边来这里报信,现在应该要过雅鲁藏布了。”那人道。
“如何是好?两天后就是宝刀大会,亚泽王的迎亲队明后天就到,到时央拉不在,我这中间做媒的外公拿什么脸去见亚泽王家的人,到时岂不是要让雪域众英雄耻笑!”噶尔老爷道。
管家道:“老爷,我看我们还是派出家将带上人马连夜赶往悉卡孜,帮着尽快寻找,这里我们再继续想办法。”
“也只好这样,”噶尔老爷道:“兵分两路,让格桑带人骑快马赶去悉卡孜帮忙找人,让仁增带人备上礼品、茶酒,在曲水的大道上等候,先将亚泽的迎亲队接到我们曲水的庄园里暂住,怎么解释由我来说。还有,明天去告诉云丹,让他在拉萨待着,这些天不许回来!”
“啦索!”管家应了一声,又对使者道:“请到这边来休息。”说着引使者出去了。
噶尔老爷踱步到窗前,望着稀星片云,叹道:“扎西措,怎么你女儿的性格竟跟你一个样?”
待噶尔老爷也走了,云丹从枝头轻轻跃下,双脚落地竟无半点声响,捡起石头上的酒食消失在了夜色中。
回到地牢,见多吉像是已经睡着了,云丹在月光下静静地坐了下来,没有一丝言语。估计是因为又冷又饿,多吉并未熟睡,听见有响动便翻身爬了起来。“大哥。”多吉道。
云丹睁开眼睛仰面叹了口气,道:“多吉,可否帮我解答一个问题?”
多吉打个机灵,睁大了眼睛道:“大哥说笑了,像大哥这样的大英雄,我一个愚钝的人怎能为您解答什么问题。”
“小兄弟心智单纯,由你来指教是再好不过。”云丹将酒食在月光下摆了,道。
“好!大哥既然看得起,那我自当尽力。”多吉正襟危坐道,说完又缩了缩身子。
“呵呵,我竟忘了,来,你的衣服还给你。”云丹道。
多吉吸着鼻涕道:“不用,大哥穿着吧。”
“我练过些许噶举密宗的卓火定,这点寒气不算什么。倒是你,快些穿上吧,方才借用你的衣服是为防遇到人,现在用不上了。”云丹道。
“卓火定,既是如此,”多吉说着接过袍子裹在了身上,又道:“我就不客气了。”
“有趣。”云丹见到多吉的狼狈相,摇头笑道:“来,这里有青稞酒,还有风干肉,先喝点酒,很快就暖和了。”
多吉见到有酒有肉也不客气,上前大快朵颐,一手牛肉一手酒坛,嚼得起劲处再来一口青稞酒,一股酸甜的热气刚刚下肚就又翻出一口热气。“啊,好酒!”多吉道。
“不知大哥要问的是什么?”多吉道,总算没忘了正事。
云丹黯然道:“曾有这样一个人,他是拉萨一个大户家的少爷,年轻时他认识了一位姑娘。要说也巧,这姑娘的父亲与他的父亲又是好友,且也是拉萨附近一个大户人家,这家小姐有个哥哥,也正好是拉萨那个少爷的好友。在旁人看来可谓是门当户对,两家长辈知道后也默许了二人交往,所有人都在等着找时间求亲下聘好结成良缘了,偏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令人后悔不及的事。这两位少爷自幼一起玩耍,又都喜好练习密宗,这位小姐的哥哥有幸得到附近寺庙堪布的亲传,习得一身好本事,于是便把自己所学如数教给了拉萨这位少爷。不想那人专心研习,竟使出了一式原本所学密宗里没有的招式,从此得意忘形,到处炫耀并与人比武。他的朋友得知后很生气,一来怪他把所传密宗乱改,二来怪他用武力到处炫耀比试。他年轻气盛,听了心里很是不服,就约朋友在大昭寺东面的河坝林比试。”
多吉似有所悟,这故事他听过,自小就听过。
“这家小姐得知自己的情郎要与哥哥比武,便赶去河坝林劝说,可……可为时已晚,他已经使出了那式更改后的刀法,当他想收住招式,却已是无能为力,由此他便在那位小姐的面前杀死了自己的朋友——那位小姐的哥哥。”云丹道。
“拉萨‘第一刀’。”多吉道,以往听到这里他的心中总会充满惋惜,但当这故事从云丹口中讲出,多吉顿觉热气上头。他知道这不是酒劲发作,而是恨不得自己当时在场,去替云丹的朋友挡上一刀,因为他无法想象,如今坐在一旁的云丹心里是多么懊悔而又无力。
“对,‘第一刀’,正是从那时起出了这么个鬼名字。”云丹道:“扎西措不能原谅我,噶尔老爷不能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多吉神伤道:“于是你就去噶尔家说以命抵命,噶尔老爷没杀你但让你起誓,不许和女儿来往,不许离开拉萨,终生行乞。”
“是。”云丹低下头道。
多吉想安慰,想了想道:“虽然这样,但你仍成为雪域鼎鼎大名的大英雄,你的‘第一刀’横行雪域,多少年来,前来拉萨挑战你的密宗高手都败在了你的刀下。我从小就听你的故事,这次来拉萨本想到八廓街去见你,没想到竟有幸在这里遇到了!”
“我可不是什么英雄,雪域自松赞干布以后就再无英雄了。我一个住狗洞的乞丐,能与松赞干布相比吗?”云丹自嘲道。
听到云丹这么讲,多吉心里一时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心中除了对云丹的崇拜之情外又多加了几分悲怜,不觉间连声叹气起来。
“自我在拉萨街头行乞之后,终日里借酒消愁不言一句。家里送的食物钱财也大多被换了酒,只想一醉不醒,后来听说噶尔老爷把列西措嫁往了古格,我更是心灰意冷。那之后有四个人前来挑战,其实当时我已知道那是噶尔老爷请来的高手,想要杀我,只是打着挑战的名头。那几个人也有趣,见我是醉着,非要等我酒醒再战,说不能趁人之危而辱没了他们家师父,叫什么想不起来了,总之第二天又来了。由于是在街上且又是头一天定的约,那天大昭寺南面柳林聚了许多人,我只隐约记得我是被人抬到了林子里,放到地上后我也没能起来,因为早上我又喝了许多酒。那四个人见状很是恼怒,其中一个抽刀便上,朝着我的腰身劈来,见状我清醒了些,撑手翻到那人身下,起脚点在他的心口顺势夺了他的刀,其他三个忙上前挥刀齐挑将我逼开,我只觉头一沉,刚起身一半就又倒了下来。那四人刀法倒也凌厉,再向我攻时,我聚气凝神跳起来使出了‘第一刀’,将冲上前的三人和他们身后的一人击倒在地。一刀挥出后我也重新倒在了地上,待那四人爬起来时,已能看到刚刚那一刀划破了四人胸口的衣服,一片殷红在道口四周扩散开来。”云丹道,眼神也随之黯淡了下来。
“他们死了?”多吉瞪大眼睛问道。
“没有,”云丹道:“只是皮外伤。”
多吉舒了口气,表情从紧张中舒缓下来。
“其中一个道‘学艺不精,叨扰了。’说完便走了。再之后前来挑战的乱七八糟的人倒确实是自己来的,与噶尔老爷无关,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如此过了十九年,我也如同死了十九年。”云丹神色黯然地望着井口,忽回过头又道:“刚才你在外面见到的马匹正是从古格来的,她都有女儿了。”
“她要回来了?”多吉问道,语气间也多了些忧伤。
“是,”云丹道:“她的模样还和十九年前一样吗?”
“大哥是想问我该不该去见她,对吗?”多吉道。
“是。”云丹道。
“错是十九年前犯下的,而大哥也后悔了十九年,自惩了十九年、想念了十九年,为何不见?见!”多吉借着酒劲道。
多吉看到一直镇定自若的云丹这时身体有些颤抖。“大哥,”多吉继续道:“我不懂儿女之情,但佛祖讲缘起因果,就是最坏的结果又能怎样,还有比这十九年更糟的吗?”
“好!那我就活下去,活到见到扎西措。”云丹道,说着提起酒罐一阵痛饮。
“大哥何出此言?”多吉疑问道。
云丹望着井外的星光,道:“几天前,听说噶尔老爷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口宝刀,噶尔家以此向雪域遍发消息,将于二月十五也就是两天后在噶尔庄园召开宝刀大会。据传此宝刀可使常人成为高手,使习密宗者横行雪域。”
“那是什么刀?”多吉问道。
“格萨尔重刀,传说是松赞干布征战四方时的佩刀。”云丹道:“噶尔老爷要召集雪域各地英雄比武夺刀,最终胜者以宝刀相赠,条件是……”
见云丹不再言语,多吉接话道:“他还是要杀大哥你。”
“扎西措还在悉卡孜,后天她赶不到这里,”云丹淡淡道:“后天我一定要活下来。”
“大哥刀法盖世,那么多人都败在了你的刀下,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的!”多吉道。
“自从一百年前,密宗由玛尔巴居士、米拉日巴大师、热译师等宗师广传于雪域,特别是到近几十年,修炼密宗的人数更是日益增多。而其中也并不都是滥学浅学,近几年挑战我的人越来越强,两年前强巴还曾两度破了我的‘第一刀’。到最近一次,我已能感到不再像之前那样有很大优势。”云丹道:“此次雪域各处人物都有,最终夺得宝刀的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到那时再配以重刀,我也就没多少获胜的把握了。”
“强巴?”多吉疑问道。
“他以前是扎西措哥哥的童侍,那次也为报仇。”云丹道。
多吉先是回想起强巴与阿布的一战,心中满是疑惑,回过神来又担心道:“大哥可以离开这里呀,扎西措小姐在悉卡孜,那就去悉卡孜见她,到时了了心事,大可以隐迹雪域,寻一处安身之地。”
“哈哈哈,小兄弟,大丈夫当立于世,言而有信。既然答应了不出拉萨,就绝不走出去一步,就算有生死威胁也不能改。”云丹正言道。
多吉听得心潮澎湃,又为方才自己所言感到羞愧,道:“只可惜,小弟不懂密宗武艺,到那天帮不上忙,想到这些真是羞愧难当!”
“小兄弟不必如此,还要多谢小兄弟听我把这十九年的话都讲了出来。”云丹背过身踱了两步,忽斜身道:“听小兄弟谈吐,非等闲之人,且又心地醇厚,若不嫌弃我这乞丐,今日你我结为兄弟如何?”
“真的?”多吉一时语塞,不敢相信这位从小所听故事中的云丹竟要和他结拜。
“来!我们在月下盟誓!”云丹道。
“好!”多吉应道。
二人来到地牢月光下,当即击掌为誓,愿同甘共苦,性命相连!发誓完成后,二人各掬起一坛青稞酒自是一顿开怀豪饮。
云丹放下酒坛,看着多吉呛酒的模样笑了,道:“兄弟你心智单纯,若是在雪域各地行走,实是会吃亏,为兄的教你密宗如何?也好防身。”
多吉连连摆手道:“不学不学,那些东西如若学了,天天打打杀杀实在不好,我还是继续学显宗佛法的好。”
“呵呵,说起来,密宗是修行解脱的方便道,只是如今许多人误解了它,”云丹笑道:“那你想不想学‘第一刀’?这是我结合噶举密宗自创的一套气脉修习方法,我教你!”
多吉道:“我常到离家不远的寺院听经,寺里的大师父说,平常人学佛最好是先显后密,待有了出离心、菩提心且修好了基础法才可以修密宗。我想想也是,就好像修房子,先打好了根基房子才能牢靠。”
“修房子?”云丹道:“有道理。”
“我现在连出离心还未具备,距离盖房子还是太远了,”多吉恭敬地望着云丹道:“大哥的美意恕小弟不能接受了。”
云丹听了多吉的话,嘴角生出一抹微笑,道:“若是一处基墙门窗皆已具备的房址呢?”
多吉思索了片刻,自嘲道:“小弟天资愚钝,大哥说笑了。”
“好吧,日后你便会明白了。”云丹叹息道,又想起多吉是被强巴丢进来的,道:“方才强巴说要来审你,估计会让你吃些苦头,不如我送你出去,你径直去拉萨城找大昭寺东南角的经柱,经柱旁第一座院子就是我家。你只管说我这地牢的样子,管家会留宿你,等到我明天到了拉萨再和你做详细打算。”
多吉听后觉得有道理,强巴喇嘛不见得会好好讲理,还是听大哥的话先去他家躲一躲为妙,于是道:“也好,全听大哥安排。”
云丹跃出地牢,从马圈拆了一根木杆将多吉拽了出来。多吉不会轻功,二人只好从马圈翻墙来到庄园的边墙,翻过边墙后云丹引多吉来到了下山的小道。
“这条小路下去就是大路,沿大路向西不远就到渡口,那里的老伯是强巴的父亲,仓决姑娘是强巴的妹妹。听你所讲,现在再去他们那里过河恐怕不顺利,你只需沿大路往西到有一处河湾的地方,那里便是香噶渡口。渡口的船夫与我家有些关系,你到了报我名号,那人自会渡你过河。”云丹嘱咐道。
“小弟记住了,多吉怎么也没有想到能有幸结识大哥,还与大哥结为兄弟,如今又蒙大哥出手相助。可大哥如今也遇到难事,我这个做兄弟的却是无能为力,想到这些实在是难受。”多吉道。
“不要这样说,兄弟你今天已经是帮了我很大的忙了。”云丹道,“这里不宜多做停留,你快沿路下去赶去拉萨吧。”
“好!”多吉应道:“待明日相见,恳请大哥教我密宗,到那日我们一同应敌!”多吉话刚出口就想起宝刀大会是在后天,而自己就是不睡觉也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修习,罢了,能与云丹这般人物结义,后日也不过就是个死吗。想到这里,多吉反而释怀了。
“嗯,明日再见!”云丹欣慰地笑了。
云丹见多吉走远了,便按原路返回到地牢,待将井口木板盖好,又想到宝刀大会,一时间困意全无,于是静坐提气继续修炼冥思起来。
多吉不顾脚下路况,只沿着月下道路的轮廓向大路寻去。从山坡上看,吉曲对岸的灯火尽已熄灭,也分不清哪里是拉萨了,背后噶尔庄园的灯火变成了星点,庄园东面还有两团灯火,那是蔡寺和贡塘寺。“那些喇嘛这么晚还不休息,”多吉奇怪道:“这么晚还有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