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真王朝·海州·海岚城
文/怀山若水
华贵与褴褛
马车终于在万众大街到头的一条巷子口停了下来。
“老爷,不冷巷里停满了马车,您和怀琥少爷要不就在这儿下吧。”驾车的坤伯隔着车帘子说道。他是个年过半百的单身老头,没啥特别,就是人品好、赌运差,司马怀琥一般不出老千都能连赢他七八把,下午逛闻香楼的花费就是他前天晚上的“资助”。
怀琥跟着二舅下了车,学着二舅的样子活动活动手脚,整理整理衣冠,然后环视了周围一圈,才迈开四方步,缓缓朝巷子里走去。
小巷子不宽,但很深。两边院墙高耸,足有丈许。枝繁叶茂的槐树枝杈骑墙而出,从两边朝中间汇拢,借着如水月色,泄下满地斑驳。左手的墙边停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马车,状如接龙。每隔一段距离,便有车夫、随从之类的下人聚在一起,或轻声说笑,或打盹假寐,更有几个胆大的凑成一堆,席地而坐,在那里推牌赌钱。怀琥忍不住好奇,却被二舅警告性的咳嗽止住,只得吐了吐舌头作罢。
“今天来客不少,好多有头脸的人物也到场了。你看,那是旭日港掌事大臣的车,隔壁那辆是外海舰队副提督的车,这边红幔子的应该是善睦府的,那台紫顶的应该是岚侯府的,咦……先贤教教主子悟大师竟然也来了!”
怀琥就听见二舅在边上像背账本一样历数着马车的主人,心里不禁嘀咕,早知道是头面人物聚会,自己就不来了。因为在他看来,从小跟着父母只要参加大场面的宴会,基本上都喝不好酒,吃不饱菜,阿谀奉承而去,饥肠辘辘而归。即便如此,说不定还会摊上几个白眼,挨上一顿数落,那简直就是被虐加自虐!
“大真王朝赤印商人萧筹到!”怀琥跟着二舅跨进暖心阁气派的朱红大门,当值的知客在接看了二舅递过去的红色私章后,朗声报诵。
“赤印商人是个什么东西?”怀琥好奇地问。
萧筹暗暗横他一眼,“你小子会说人话不?赤印商人是王上钦赐的官商身份,品秩相当于散旗旗主。”
“哟,闹了半天你也是官啊。那是你大还是我大舅大?”怀琥追问。
“你有完没完?闭嘴!”萧筹嫌恶地低声呵斥。
“哟!这不是萧兄吗?多日不见,真是愈发的年轻潇洒了。”迎面撞上来一根“瘦竹竿”,甩着一尘不染的白鲨皮大氅,热情地招呼萧筹。
这才什么天气,也不嫌热!再说我二舅哪里年轻、哪里潇洒了?怀琥抠着鼻屎暗想。
“啊呀,庄兄还是这么爱开玩笑,论风流倜傥,小弟怎及您万分之一呢?白衣玉商的美名可是人尽皆知哦。”二舅眉飞色舞的溢美之词令怀琥瞬间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二舅,当你外甥十多年,今天才知道二舅妈死心塌地跟你半辈子的原因。”卖石头的才走,怀琥便等不及调侃起来。只是院子里人声鼎沸,鼓乐齐鸣,萧筹根本就没听见。
怀琥紧跟着二舅挤进人堆。他一会儿觉得仿佛是钻进了裁缝铺,什么绫罗绸缎、犀皮貂绒,看得懂的、看不懂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简直眼花缭乱。他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好像是掉进了百花丛,什么玫瑰百合夜来香,什么牡丹海棠向日葵,浓的淡的,好闻的不好闻的,只觉得头昏脑涨、天旋地转。
他看到身边的二舅先后跟一位将军、两位商人、三位官员、还有一个中年寡妇热情地相互寒暄。最后那位寡妇甚至恳求二舅带她坐船去金乌群岛的海上城,说是刚刚故去三个月的九旬夫君在那里养了个女人,自己要去收回家产。我的列祖列宗啊,要是你看到你的后世子孙都成了这副德性,你会用雷劈死他们吗?怀琥忍不住举头望天,结果皓皓夜空,月朗风清。随即,他便觉得虽然还没开饭,自己便已经饱了。
“二舅,这暖心阁是干嘛的呀,怎么看上去比闻香馆还热闹啊?”怀琥拽了一把萧筹,发现后者已经满头大汗。
萧筹抹着额头低声喝斥:“闭嘴!这暖心阁是岚侯府资助的孤儿院,今天是它的三周年庆,自然是热闹啦。再加上这里的阁主凌若水是岚侯凌之潮的义女,身份不比常人,所以来的贵客才特别多。什么闻香馆,你小子给我管好自己的舌头,别乱说话!”
“你不早说,还怪我!”怀琥一吐舌头,随即道,“他们家茅房在哪儿?我想清静清静。”
“欠揍是吧?”二舅瞪起眼。
“嘿嘿,真有点急,我一见人多就紧张。”
“就你小子毛病多,”萧筹一翻白眼,“茅厕就在正堂边上,快去快回,不准乱跑啊!”
怀琥胡乱答应着,一溜烟穿过人群,等离了萧筹的视线,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舒爽了起来。他沿着院子边上回廊,一边哼着在闻香馆才学的小曲儿,一边东张西望,不知不觉中便把一院子的喧嚣甩到了身后。
忽然,司马怀琥闻到一阵淡淡的土灶炒菜的香气。咦,这深宅大院的正在宴请贵客,怎么还拿农家的土灶烧饭做菜呀。怀琥犹豫着摸摸肚子,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好奇地迈开脚步,循着香气找了过去。
原来隔着院子有条窄窄的甬道,对面的边角上有扇不惹眼的小门洞,虚掩着一扇旧木门。怀琥悄悄穿门而过,眼前是一个不大的小天井,两间并排的老瓦房,香气就是从其中一间飘出来的。
怀琥做贼似地挨着半旧不新的墙根,潜到窗台下,心里的疑惑顿时更甚。这儿难道是专门给仆人做饭的地方?这个暖心阁还真有意思,竟然连烧个饭都分这么清楚。
“孩子他娘,搞好了没有啊?一会儿我还要到前厅去端菜呢!”一个男声在屋子里催促。
“好啦好啦,这是最后一桶了。孩子他爹,一会儿记得把盛汤的桶也带回来啊。”
“知道啦,就你啰嗦。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前头山珍海味,后头却咸菜炒糠,这帮有钱人的良心真是都叫龙鲨给吃了!”
“啊哟,不说话会死啊!人家爱怎么着那是人家的事,又没少给咱工钱,管那么多干嘛!一天做一顿饭就能给一颗银珠,这么好的差事上哪儿去找啊。咱家小宝就指望着这个钱上学呢。你可别给我多事啊,要不然……要不然我死给你看!”
“行了行了,别一天到晚要死要活的,烦不烦?快,把桶盖子都盖严实点,今天外头人多,看到了不好。”
这是怎么回事啊?怀琥听着屋子里一男一女的对话,觉得一头雾水,正想扒着窗台偷瞧一眼,却听见里面起了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准备出来。该死,怀琥暗骂一声,急忙闪身到就近的一座柴堆后面。
不多时,怀琥隔着柴堆的缝隙看到屋子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一对男女。男的是个瘸了腿的中年人,身材矮小,但粗壮结实。女的反比男的高了半个头,皮肤黝黑,身板硬朗,一看就是下地干活的农妇。两人手里各提了两个加了盖子的大木桶,看样子十分沉重。要不是之前听过对话,怀琥保准自己会以为那是茅厕里的马桶呢。
糟了,他们把进天井的门也给锁了。怀琥眼见着夫妻二人走出院子,心里暗暗叫苦。好在这个小院子的围墙不高,身边又有柴堆可以挪过去垫脚。他等着他们走远,又重新趴到窗台边朝空屋子里望了一回,黑漆漆屋子令他觉得索然无趣,便只得翻了墙重回前院。
“你小子掉茅坑里了,怎么才回来!”二舅的脖子伸得比鹅还长,迎面就给了怀琥三个爆栗,“那边正厅台阶上穿粉红丝裙的,就是今晚宴请的主人凌若水。边上那个戴铁面具的黑袍人,就是先贤教教主子悟大贤师。站在他边上的紫裙女孩是岚侯的掌上明珠凌若悠,那可是海岚城的第一大美女啊。这几个都是今晚的头面人物,你小子警醒着点,快跟我上去打个招呼。”二舅私底下又掐了发呆的怀琥一把,随即带头朝台阶上迈步走去。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怀琥一边揉着被掐的手臂,一边嘟囔着跟进,谁知一抬头间,目光正好落在了无意间回眸带笑的紫衣女孩脸上。霎时,他仿佛被人用一记重拳迎面击中,整个人都懵了。
那是一抹怎样的笑?不在眉梢的勾勒之中,不在眼角的含蓄之间,似乎轻启于朱唇之上,依稀又超然于秋水之外。那又是一抹何时见过的笑?是惊鸿一瞥于丹青之上,还是似曾相识于旧梦之中,是暮鼓晨钟下的一脉暗香,还是琼楼玉宇里的几缕清音?
“怀琥,还傻愣在那里干嘛,快点过来拜见子悟大师和凌阁主、还有凌大小姐!”怀琥浑浑噩噩之中听见二舅的催促,勉强抬腿想要拾阶而上,不料恍惚间一脚踏空,整个人顿时朝前扑倒。
“拜见……拜见大师,拜见……阁主。”怀琥强忍着鼻子的酸痛,挣扎着一边起身,一边行礼。
“唉,这小子从小疏于管教,做事冒冒失失,真是令大贤师和阁主见笑了。”怀琥发现二舅的脸色有些发绿。
黑袍人没有吱声,生铁的面具让他看起来与一座雕像无异。
“他这哪里是摔呀,分明是在给子悟大贤师行大礼呢!”凌若水笑盈盈地插口道,不知是在圆场还是在嘲讽。
“我只是不小心被绊倒了,可没向谁行大礼!”怀琥有些气不忿。
“怎么,给先贤教的教主行大礼,你觉得很丢人吗?”一边的凌若悠轻启朱唇,只是初时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薄霜。
“呃……怎么会呢……”怀琥浑身一颤,只觉体内热血上涌,心如鹿撞,可偏偏手脚冰凉,冷汗直冒,“在下……在下……”
“哟,怎么流鼻血了,还真是伤着了,快擦擦!”凌若水顺手塞过来一块粉色的绢帕,怀琥立时感到一股异香扑鼻。
“阿嚏……”随着一声巨响,暗红色的粘稠液体瞬间飞溅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