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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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牙痛得太难受……”我的后槽牙痛得像有把生锈的锥子在牙龈里搅动。我蜷缩在床上,听着夏夜此起彼伏的蝉鸣,毫无睡意。“快,快含口凉水”,妈妈边给我端来凉水边对我说。我含了凉水后,却仍冲不散钻心的痛。“等天亮我去敲云姨的门,让她给点双飞人滴一滴就好了。你忍着点……”妈妈轻抚我的头,我看到了她满眼尽是怜爱。

云姨是我家的隔壁邻居,她的公公在台湾。每年回来探亲,公公总会带回许多台湾药品,偶尔还会给我们邻家小孩发些糖果。云姨有一副热心肠,找她要点药,每次她都会爽快地答应。

天刚亮,妈妈便从云姨家拿来了双飞人。药水刚滴到牙上,我的牙痛瞬间消散,炎症也随之消退。这药水的神奇功效,以至于让我一直忘不了云姨接过药瓶时的笑脸——那时她眼角还没有不耐烦的纹路。

只是我没想到,这瓶神奇药水的背后,藏着一位老人比这药水还苦涩的人生。

听村里人说,云姨的公公小时候家境贫困,弟弟因病去世后,他便收养了侄子。后来为了谋生,他随亲友偷渡到台湾,在码头干着扛麻袋、工地搬砖石这些辛苦活儿,却把挣来的钱一摞摞寄回家。这些事总会让我想起那一次他回来,给我递来糖果时,我望见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后来爷爷的生意有成了,也许是他对弟弟怀念和故乡的情感,爷爷很照顾他的养子。每年都会回来探亲两个月,看到家里古老的瓦房,昏暗灯光下,一张破旧的木桌吃完饭收拾干净后就成了书桌。孩子们一起写作业,吵吵闹闹相互影响着。看到此景,爷爷决定掏腰包给他的养子盖楼房。云姨听了喜笑颜开,逢人就称赞她的公公。

当年将瓦房拆了盖上第一层楼,第二年爷爷回来又盖上第二层。第三年还给楼房每个房间安装上空调。云姨开心地望着新楼房,感动得抹着眼泪说:"爸,您就是我们家的天!”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云姨在一楼开了“杂货”店。她总会把双飞人摆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微笑着把瓶身擦得发亮。那透明的小玻璃瓶药水,曾像救星般止住我的牙痛,也盛满过爷爷从台湾带回来的温情。

云姨大女儿长大后成为当地教师,小女儿在爷爷帮助下远嫁台湾。小儿子涛在技校毕业后闯荡厦门,却不幸陷入传销。云姨哭得稀里哗啦向公公求助:“涛不见了,会不会出危险……”公公心急如焚,连夜发动朋友帮忙寻找。直到派出所端掉那个传销窝点,才发现云姨的儿子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每年回乡探亲的两个月,云姨一家对公公无微不至地照顾。每天清晨,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配上白煮鸡蛋和清蒸包子。公公吃完早餐后,便约了乡邻老人一起到村里祠堂看话剧,拉二胡,听曲子。谈笑风生中,一切那么舒服,自然。

中午,家里总有一锅精心炖煮的养生汤,一桌丰盛的菜肴。有时,爷爷的养子在晚饭后陪伴他在乡间小路上散步。夕阳下,养子指着金黄的稻田,对他说:“爸,今年是个丰收年……”一家人相处其乐融融。

每当云姨擦拭杂货店玻璃柜台时,总爱对着挂在墙上的女儿结婚照看了又看。照片里女婿西装革履,身后是台北某大厦的落地窗。“爸,您看阿敏过得多幸福”,她挂着笑把照片指给公公看,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中的女儿。公公笑呵呵,喝着云姨为他沏好的茶……

“此心安处是吾乡”,爷爷住得舒心,满意。老人家的身体还算硬朗,路过我家时,我常常能听到他和乡亲们聊天,爽朗的笑声不时传来。

那年临启程回台湾,云姨眉眼弯成月牙,双手捧着新织好的棉鞋递到公公面前。针脚细密的鞋面绣着祥云暗纹,鞋底还垫着柔软的绒布。“爸,台湾的冬天海风刺骨,这鞋厚实,暖和。”老人颤抖着接过鞋子,眼角泛起温热的光,连声道好。

日子看似越来越好,可岁月不饶人,爷爷眼角的皱纹也在逐年蔓延。即便如此,他依然每年回来探亲两个月,对他来说,回家乡早已成为他心中不变的期盼。

然而,日子在烟火气中缓缓地流淌,谁也没发现,一些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滋生。

随着生活越过越富足,云姨接触到了更多外面的信息。她看着阿敏寄来的台北鱼胶,外包装上三位数的标价,开始让她留意起了台湾的物价。云姨喃喃自语:“鱼胶一盒抵我们半年的收入……”她的目光又落在柜台上的双飞人上:“这药水才值多少钱?”她又按起了计算机。她的丈夫劝她不要多想,她却对着镜子练习起微笑——那笑容越来越像照片里台北的玻璃幕墙,明亮却冰冷。

就在爷爷八十岁那年回来后,云姨抚摸着女儿婚纱照里台北的落地窗,指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眼中的光亮与玻璃反光融成一片。她看到爷爷刚从祠堂听曲子回来,她便试探问:“爸,听说台湾的房子又涨价了?”爷爷点了点头,微笑而不语。

那年的梅雨季特别长,爷爷的藤椅在天井里积了层青苔。滴答下着雨的晚上,我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争吵声——云姨压低的声音像生锈的锯条:“孩子们都飞走了,我们这把老骨头……他年年回来,不是拖累是什么?”

“这么多年,爸待我如亲生儿子,如今他年纪大了,我们给他养老是理所当然的。”她的丈夫态度坚决。

“那他的钱,凭什么只给台湾的孙子?听说他用积蓄帮孙子在台湾买了一套房子?”云姨酸溜溜地质问。

话音刚落,她的丈夫猛地拍响木桌,茶盏里的水溅在云姨手背:“当年盖楼的钱、阿敏嫁人的彩礼,哪样不是我爸掏的?现在他年纪大了,你就——”。他极度气愤,音量加大,看着眼前的妻子突然觉得陌生了起来。

“你真无能,你就不敢多问他一句?”云姨说完,用力把店门猛地一关。

雨声中的对话不巧被爷爷听到,像锈针般扎进他的耳中。他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颤,胸腔里翻涌的不只是咳嗽,还有大半生前偷渡时吞下的咸涩海水。那些年,他码头扛麻袋的淤青、工地搬砖石的血泡换来的血汗钱,对这个家庭的付出此刻都化作喉间腥甜,混着雨声在心中五味杂陈……

下过雨的清晨,潮湿的空气里漂浮着霉味。爷爷便开始整理衣物,旅行箱扣发出刺耳的“咔嗒”声。我站在不远处,望见云姨倚在门框上,嘴角那似有若无的笑意刺得让人眼眶发烫。

谁也没料到,这个曾在建好新楼房时,感恩公公而抹眼泪的女人,此刻正用沉默驱赶那个耗尽半生为她家付出的老人。旅行箱的滚轮慢慢碾过湿地板发出的声响,像极了爷爷佝偻的背影在地面拖出的叹息。她陪公公走到巷口,像送走一只不再有用的旧藤椅。

我曾以为,真心付出就会得到回应。可爷爷离开时说的那句“人老了,不中用”,却道尽了世间多少心酸与无奈。他强颜欢笑地和邻居们挥手告别,说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他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眼中满是不舍和无奈,令人心碎。

也许,故乡只能成为游子心中的念想。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些人有些事,早已事过境迁,物是人非,相见还不如怀念。

后来我从爷爷的养子口中得知,他爸回台湾后,心中没有了期盼,老人活得孤独。身体开始不好,不到一年便离世了。

我不禁为爷爷感到悲伤。人们常说的“孝顺”,顺是顺着老人的心意。可那年夏天,云姨家楼房的空调外机依旧嗡嗡作响,而曾给这栋楼装上第一扇玻璃窗的人,却永远留在了海峡的对岸……

爷爷过世后,云姨的丈夫和女儿阿敏慢慢和她心生隔阂。她的小儿子涛成家后育有一女,整天沉迷暴富幻想,深陷赌博泥潭 ,后来输光所有的家产,经常彻夜不归宿,涛的妻子忍受不了抛下女儿,不再回来。

云姨依然开着她的“杂货”店,含辛茹苦地带着小孙女。柜台上的双飞人早已过期,瓶身蒙着薄灰,像极了爷爷离开家乡时心里的苦涩。那天早上,她擦拭玻璃柜台的动作忽然间顿住——她望着泛黄的照片里台北的落地窗,如今生活的困苦让她不禁想起了以前曾为这个家付出的爷爷。然而,摆在柜台的那瓶曾治愈我牙痛的药水,终究也没能止住一位老人大半生漂泊后的寒心。

清代王永彬在《围炉夜话》里写“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

当年云姨在新楼房前感恩抹泪,为老人织棉鞋,在巷口送别老人时,那些殷勤周到的"迹",终究掩盖不住被利益熏染的"心"。

这时,她轻轻地拿起蒙着薄灰的双飞人,用心地擦亮了瓶身,透明的药水倒映出她眼中翻涌的悔意,她欠了一句她的公公再也听不到的“对不起”。云姨眼底悬着的那滴眼泪慢慢地滑落了下来……

许多年以后,云姨去祠堂听曲子路过我家时,我看到了涛的女儿飞奔过去,一把扶着她说:“奶奶,您慢着走,今晚我给您炖了水蛋您尝尝?”“好好,奶奶老喽,嚼不动东西了……”她将孙女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脸上的幸福里,悄然掺进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酸涩。

夕阳下,暖光像给她们的背影镀上金边,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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