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脱逃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个午后,她在体液的气味中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泛黄的白色墙壁与一只掉漆的衣柜,然后她懒洋洋地翻过身,对上了他满含笑意的眼睛。他正用一只胳膊支撑起身子,默默地注视着她。

总是这样,几乎每个与他共眠复又醒来的时刻,她总会看到他的那双眼睛。要么是在刚睁开眼睛之后,要么是在翻一个身之后。那眼神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微生物,被放在了显微镜的载物台上,而他就是一个观察她的科学家或者富有探索精神的人,要把她的结构研究透彻。他把她翻来覆去地剖析,总会在她的身体上发现这样那样的细节,有些时候他说“你最近多了一根白头发”,有些时候他又说“你今天穿的内衣对你来说是不是有些紧”,而在这天下午,他说的是:“我刚刚才注意到你把后颈的那颗痣点了。是什么时候的事?”面对着这双眼睛,她觉得自己没有秘密,她失去了立体感,成了一个平面,一个一览无余的平面。这让她觉得危机四伏,也为她带来一种隐秘的安定。她扯过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说:“就是上次,你跟我见面的不久之后。”

“其实没什么必要的。”他的手绕到她的后颈,伸出食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同心圆,“就是一颗这么小的痣,它并不显眼。”

他们是正午时分缠绵着上床的。他们的两片嘴唇接触到一起,近似啃咬,他们的手抚摸上对方的身体,近似粗暴地搜索。他们是两团熊熊燃烧的火,近似于正午。而在午后,风依然是发烫的,它从纱窗细小的网眼之间吹进屋子,吹起了那副粉红色的薄纱印花窗帘,就像撩起了一袭裙摆。从外面世界乍泄进了明亮温和的光,漫过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赤裸身体后转瞬即逝。他们在那一刻显得温吞,近似于午后,近似于水乳交融。

“我睡了多久?”她觉得痒,从他的臂弯中挣脱出来,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说。

“不到两个小时,”他拿起放在身边的手机,看着手机屏幕回想说,“如果你觉得困,就再多睡会儿。”可她却坐起来,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内衣捂在胸前,而后背对着他说:“你帮我扣上。”他仔仔细细地给她扣上了,替她调整得正当又妥帖。

他察觉到了什么,说:“是不是他要回来了?”

她点点头,说,“他说大概在四点钟回来。你应该早点喊我起来的,你应该……”她说着就要站起来,而他却拉住了她的手,说,“还有一个小时,来得及,”他几乎都在哀求了,“再让我陪你一会儿。”

她顿时充满深不见底的温柔了,转过头说,“你总要给我一些时间整理……害,还会再见面的。”她在他的面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捡起了被他丢在地上的内裤、T恤和牛仔裤,扔到他的旁边,然后走出卧室,拐进了卫生间。她头也不回地关上卫生间的门,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哀伤的神色了。

她知道当她结束完一切,整洁而又得体地打开门走出去时,屋子里就不会再有他的身影,这套小屋子会因此在空间上显得大,显出广阔无边的空。依依惜别的话他们是说不出口的,不舍的情绪对偷情的有夫之妇与单身男人来说未免也太过矫情,这是他与她之间不成文的默契。她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莫名其妙由她的情夫想到了她的丈夫,她想到自己的丈夫曾经就像她的情夫一样在做爱时痴迷于她的乳房,他们衔住她乳头的样子总会让她在情欲缠身的时刻不合时宜地想到吸吮着乳汁的婴儿。


她与丈夫的相恋都是2012年春天的事了,那一年的晚春,她在日记本里写下了这样一个无比轻浮的句子:“2012年的春天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其实说起来只是一个平凡的中午,他在林荫道上拦住了和朋友们结伴回宿舍的她,莽撞地把一张演唱会的门票塞进她好看的手里,挥舞着手里的另一张票故作潇洒地笑说:“今天晚上,不见不散。”她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知道今中午回到宿舍该被舍友们取笑了,在心里责怪他的愣,却又忍不住打量着他紧绷的笑容。是老熟人了,已经接触过很久了,听见过班里传过的有关他暗恋她的风声,但还是来得太快了,还没做好准备呢,你怎么就这么傻乎乎地来了?就像逃,她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但约还是要赴的,毕竟是她喜欢的歌手,毕竟在这座城市里是不常有演唱会的。也难为他费心了,买了相邻的两张前排座位,鼓鼓囊囊的背包里装满了她喜欢的小点心。他没话找话的样子让她忍俊不禁,他说:“本来买了矿泉水,但进场前被收走了,竟然不让带矿泉水。”那是一场过于好的演唱会,那位名噪一时的歌手一连唱了很多首热门曲目,听众们挥舞着荧光棒和彩旗,站起来喝彩欢呼。热烈得像蒸腾。可她没想到自己的心会不在演唱会上,会一直如此在乎身边的他。她不住地偷瞄着,瞄见他也和自己一样坐在那儿视线飘忽不定。原来也没有听歌的心情。

那个吻是不知不觉产生的,她只记得舞台上喷出了绚烂的火焰,一刹那产生的热浪蔓延到了前排,冲到了她的脸上。紧接着那个吻就来了,那是一张有些干裂的嘴唇,然后就是一只舌头慌张笨拙地撞进来了,两个人都没经验,她真怕自己会不小心咬住他像蚯蚓一样钻来钻去的舌头。然后尝到了口香糖的味道,原来是早有预谋的,原来都准备全了。可对她而言却是个意外。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可没在事先嚼一片口香糖或者喝一口漱口水什么的,她想自己令他尝到的大概是小点心的味道。

于是毕业后就结婚了,不需要多加考虑,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把一辈子都给他了,如果有下辈子,那连下辈子也不会吝啬。然后是工作、攒钱、租了新屋子。可她却没有安全感了,突然想和他尽快要个孩子。恰逢在公司的洗手间里碰见了最近办离婚的大前辈,那个因财产分割而筋疲力尽的中年女人用过来人的口气对她说:“男人是最不能相信的,恋爱的时候对你百依百顺,看上去真像那么回事,但一出问题,就藏不住,就露出他们的尾巴了。你等着他们去解决去吧,几乎都成了甩手掌柜,把烂摊子统统扔给你不管了。你啊,现在还年轻,你要趁现在看好自己的男人。”她嘴上说着没事,却难免地担忧起来,她想到他最近似乎总是躲着自己,回家也越来越晚了,甚至都不怎么做爱。她听说过那些借口忙于工作却坐在办公室无所事事的男人,他们只是想晚点回家,晚一些面对自己妻子。他是不是累了?她对他而言是不是已经没了新鲜感?

她开始刷存在感,故意把晚饭做得不太对口,故意打碎家里的玻璃杯,甚至把枕头拿到了沙发上,摆出分居的样子给他看。但他却太淡定了,像是超脱,他默默地咀嚼着难吃的晚饭,一言不发地将地上的玻璃残渣清扫起来,然后走进卧室,替她取出了被子。他把被子扔在了沙发上,说:“怎么能忘了这个。”看着他的眼睛,她突然就明白这些小伎俩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塞给她演唱会门票的男学生了,他懂手段了。她怎么能还没成长?她可不能再做那个事事都没有准备的女学生了。

第二天晚上,她第一次买来了情趣内衣,在他走进卧室前换好。看着梳妆台的镜子,她觉得自己好陌生,可陌生的另一层意思不就是新鲜感吗?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她便散开自己头发,故作风情地躺在床上。但她还是低估了他,也高估了自己。他推开房门,盯着她的身体看了一会儿,而后摆摆手厌烦地说“我今晚太累了。”她无所适从地坐起来,就这么坐了几秒后披起一件外套冲出房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哭一边说:“知道吗?你让我觉得自己很下贱。”卧室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她开始愤怒地叫喊,数落着他的种种不是,她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自从我们确立了关系,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终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他用骇人的声音吼道:“我再也受不了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会用这种泼妇的语气说话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她很想重新冲进卧室里掐住他的脖子,却泄了气,只能陷在沙发里,是无法自拔的感觉。但同时她想到的却是辗转,从一张床辗转到另一张床上,想要惩罚他的想法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她不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因为她的身体成了报复的筹码,她需要豁出去。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正因为她的身体成了筹码,她又要无比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然说什么都是白搭。


思量几次以后,就把他,也就是她后来的情夫当做目标了。都是一个部门的同事,却不怎么交流,了解后才知道,两个人其实同岁,但她总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做姐姐,把他当成弟弟。他看上去怎么就那么青涩、那么稚嫩、那么云淡风轻呢?后来才想明白,可能是他还没背负任何重担,来去自由。他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气质就像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大学生,是尚未经历风霜、不爱轻易声张的样子,更重要的是,蛮招人喜欢。

毕竟也都是成年人了,一来二去地来往暗示几次也就懂了。他们约在了一个酒店,她在去往酒店的路上给他发微信,说:“别担心,我来付钱。”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姐姐,言语间是前辈照顾晚辈的意思。直到到了床上,她才发现自己天真了,一向沉默羞涩的他暴露了蛮横的一面,将身下的床搅弄成了海浪。他自然就是漩涡的中心。但是,她却不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小船,她更像一片树叶,或者说,她就是她自己,漂泊在汪洋大海上。她失神,她被动,她天旋地转,她感受到了上升的浮力,也在急剧地下坠。他的身体充斥了她的身体,最终却是她将他包围。

做完以后她就哭了,坐在床边抽泣。在他看来完全是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他来回地踱步,无所适从。后来他可能是明白了什么,递过去一张纸巾,坐下来把她搂在怀里,拍打着她的肩膀说:“好了,这都不是你的错。”

接着就是固定对象了,有时候是在酒店里,有时候是在他的出租屋里。胆子最终还是越来越大了。趁着丈夫出差三天的空当,她干脆大胆地把他叫到了家里。


草草地洗了头,她放空了水池里的水,水流带着几根脱落的头发以涡旋的形状从溢水口溢下去,她的思绪也在一瞬间空了,仿佛被下水道吞噬了。随手拿了一根毛巾缠在头上,叹口气走了出去。在打开门的瞬间,她察觉到异样了:她闻到了弥漫在整间屋子里的烟草燃烧的气味。她大概可以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她一边解开包裹在头顶上的毛巾,让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一边理着走进卧室。想到是想到了,但想到与真正的看见还是两码事。她还是难免地被吓了一跳。她看见他穿好衣服坐在床边,背对着自己而正对着窗子,一只残留有水珠的矿泉水瓶放在身旁的床头柜上,他的一只手拿着香烟,不时地往里掸着烟灰。

“原来你还在,”愣了一会儿后,还是开口了,全是伪饰出的镇定,勉强又单薄的,“是还有什么事吗?”往里头加了些笑意继续说。

他一言不发,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连看也不看她。她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他的沉默看上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香烟飘散出的烟雾像是欲言又止。“真是的,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你不在这里抽烟的嘛?会有味道的。”她有些嗔怪了,其实是想让他看在自己嗔怪的份上说点什么,但他依然无动于衷。

她不免开始恼了,心想自己都这样了你怎么还是不理不睬呢?干脆就不再管他。你不该是那种没有脑子的莽汉的,时间差不多了你就该不动声色地离开,还是按照老规矩,我回到卫生间里,关上门吹我的头发,我不和你说再见。但如果你聪明,等你走在街上的时候就该在微信上发几句话说清楚,顺便哄哄我。就这么想着,从柜子里拿出电吹风打算回到洗手间里去了。但还来不及走出卧室,甚至都来不及讶异一下,他就从后面赶上来给一把揽腰抱住了。他把脸很深地埋进她湿漉漉的头发里,做了一个很深的深呼吸。这一下子冲开了她的脾气,连情绪都烟消云散了。她感受到了他的呼吸,是烟草那样浑重的气息,也感受到了他的体温,是接近于原始的野蛮。是要把人点燃的感觉。但他的语气却是带着哀求的。他说:“和他离婚吧,和我在一起,这样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这不是一件那样简单的事情……”她吞吞吐吐了起来,在他的手臂里挣扎,不由慌张了。他爱她,这是她早就感觉出来的,因为他做得越来越好了。为什么会做得越来越好?说到底是不再只满足自己的需求,开始顾及她、服务她。也就是心里有她。搞完后两人说的话也不一样——“搞”,这是她常用的字眼,她在行将高潮之时紧紧地抓住床单,被本能占据了,通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野来。她喘息着说:“混蛋,我为什么要跟你搞上。”而他常用的字眼却是温文尔雅的“在一起”,他在滑出体外之后疲软地伏在她身上,轻轻地咬着她的耳垂说:“和你在一起太好了。”

她知道了她的重要性,体会到了久违的存在感。于是她报复性地刁蛮了,开始仗势欺人。她明知道他不想失去她的,也知道她的分量,却会故意开那种玩笑。她会躺在床上,若无其事地问她:“你说,我们只是纯粹的肉体关系是吗?”他的目光往往会因此暗淡下去,不高兴得很明显。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像是喃喃自语。他说:“这就是你希望的吗?”有人在乎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于是她也开始舍不得他,或者说舍不得他的在乎,任由他在乎着爱着自己。但她没有想到他会跨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雷池,要再进一步了。

“多简单,”他有些急了,“这有什么不简单的呢?他不爱你,只让你有很多烦恼。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你不值得。”

“但是……”她总想说一个但是,声音却首先无力了,是找不到理由辩驳的样子,只好退步说:“这毕竟不是小事。你总该同意这不是一件小事吧?那你就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他依然没有松开的意思,执拗极了。她有些没办法了,说:“不然,你总是这样,我会很为难的。”这反而击中了他的软肋,还是松开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站在原地,听见了他出门的声音,听见了他下楼梯,是很机灵不想被人发现所以轻手轻脚的样子。同时,她也收到了他的微信,他说:“最好的答案只有一个。”然后屏幕上一直是正在回复的样子,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后,他才说:“亲爱的”,似乎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发出来的三个字。

她回什么呢?她能回什么呢?思来想去还是不回得好,她心烦意乱了。


她的丈夫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在四点多回家,她收到了他的消息,是简单而又直白的几个字:“有变化,夜里回家。”她的回复也简单,一个表示“OK”的手势而已。她突然开始后悔自己让情夫走掉了,让他多待一会儿该有多好。她打开和他的聊天框,想告诉他自己的丈夫没有在四点多回来,可说了也没意义,总不能再把人叫回来,毕竟在他们中间还有个亟待解决的大问题,见了面免不了要谈的。她现在还不想谈。

只好坐在沙发上了。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突然就想到和丈夫读大学的时候在校外租的那间老公寓,那里的天花板和这里一样,也有一条长长的裂缝,还有些黑灰色的霉菌,排列成了不规则的密集状态。就在那间屋子里生活得几年当中,也有一次令她差点就要离开他的事。

那大概是在相恋一年半的时候,那个月她的老朋友没有来。这就足以令她想三想四的了。最初还只是恐慌只是猜测,还能不断地克制自己的恐慌和推翻自己的猜测,后来她却在做饭闻到油烟味的时候哇哇地呕吐了,这才终于确定下来是怀孕。

“还是打掉吧。”他在知道以后这样对她说,“现在也太早了,还没毕业……”

“我明白,也没有要的想法。”自从确定下事实,她的体内便自然而然地多了一种孕育的感觉,她能感受到它是存在的,且正在生长。但这为她带来的却不是母性的绵柔,而是小孩子的无助。她也是小孩子,她怎么不是小孩子呢?孕育的感觉对小孩子来说太沉重了。

起初他生怕她执拗地想要要下来,用的是劝慰和讲道理的口气,听到她这样说,语气便缓和了。他长舒一口气,说:“我会找朋友借一些钱,改天我们去医院把他打掉。”

他的语气表明,这在他看来简直都不是事了,她却不行。她握紧拳头在他的胸口上捶打,后来是整个人埋在他的怀里,是被包裹的样子,抓紧了他的领口哭。她说:“怪你,全都怪你。”他却不太乐意了,严肃起来说:“这是两个人的责任,如果你一定要我戴上,我未必会强迫你。”她从他的怀里抽身出来,气鼓鼓地从沙发上起来,不由动怒了:“你不说人话。”

谁知道他不仅不说人话,在行动上也令她失望了。在建议她打掉之后,他就不管不问了,坐在沙发上看周末的脱口秀。那个时候有些讨厌他了,总想要暗戳戳地提醒他,让他记挂着点自己特殊的身体情况,她说:“你心真大。”他听了却反过来提醒她:“你要相信现在的医疗技术。”到后来终于凑齐了钱,可以去做手术时,她已经好多天不和他说话了,心里有了分手的打算。但最后还是没有,因为他让她又一次地感动了。

就在她做完手术以后,护士搀扶着她走出了手术室。她看见他大包小包地拎着站在窗边,也看见了站在走廊里的各种各样的人,长长的过道里是香水与汗液混杂的气味。鱼龙混杂了。她和他是清早来的,她走出病房已将近中午,走廊里的人就是在此期间聚集起来的,是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些人里太年轻了,人们看着她,都是窃窃私语的模样,目光尖得就像手术室里的探头,拐弯抹角地探索着她的隐秘之处。她本能地低下头,羞耻心涌了上来,腹部却往下坠,疼得她喘不过气。

这时候她的一只手被另一只有力的手牵起来了,那只手去了前面,带着她不由自主地迈开腿。她怯生生地抬起头,看见了他的背影,他有感应似地转过头来对她笑笑,目光恰好迎上了,是一双安慰柔情的眸子。她也仔细地打量了他另一只手里的“大包小包”,原来是些滋补品,被包装成了精致好看的样子。他的手怎么就那么温暖那么有力啊,都不需要她耗费力气和辨别方向,就让她穿过人群,很踏实地往前走了。


“具体是几点回来?回家吃饭吗?”她打开微信,给丈夫发过去一条信息。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回到卧室,卧室里依然弥漫着香烟的气味,那只矿泉水瓶以歪扭的样子孤零零地站在床头柜上。她打开窗子,想把气味散出去,气味却像幽灵一样萦绕,挥之不去。她又从他想到了他,她真想问问他吸的是什么烟,味道太重也太倔犟了。房间里全是你留下的气味,你无处不在。

这个时候收到了微信的消息:“10点多。外面吃。”

晚上九点多就躺在了床上,关好卧室的灯,是故意躲避的意思。当然,她是睡不着的。以往睡不着的时候,她会给情夫偷偷地发消息,不无恶意地向他形容丈夫的鼾声,然后开些有关舍得舍不得的玩笑。几乎都成睡前的习惯了。但今晚是不能找他的,于是就发呆,思绪飘来飘去的,她不认识她自己,成为陌生的夜晚了。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她不记得自己睡过,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一直醒着,已经过去的夜晚与正在度过的白天在她这里混为一谈了,她感受到的是没有晨昏的漫长的混沌。但她却记得一些事。怎么记得的?不清楚,总之就是记得。她记得听见丈夫将钥匙捅进锁孔,并发出声响的时间是昨晚10点23;她记得他来到卧室,打开灯看了她一会儿,接着他就找出毛巾和沐浴露去卫生间洗澡了;她也记得他上床以后呼出了一口悠长的气,看了很长时间的手机。然后她堕入迷雾了,她拨不开它们,因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那是一点也不虚无不缥缈的迷雾,像浆糊一样粘稠,粘连在一起的迷雾。它们呈现一团的样子,是整体的状态了。最后拨云见日的时候就是他站在床边喊她起床,他有些不满地说:“你太能睡了,你今天不上班吗?你昨晚不是睡得很早吗?你该起来做早饭了。”

清晨终于变成清晨,而不再是混沌的时刻却是她与他面对面地坐在桌前,沉默地吃饭的时候。她看着他用筷子夹起一片煎鸡蛋,分四次吃进了嘴里,同时她也注意到他总是拱动自己的鼻子,发出急促的“吁吁”声。

“你不舒服?”她还是开口了。

“你有没有觉得……”他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眼睛,迟疑了一下,说,“你有没有觉得,有一股怪味。”

她一边否定着,一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愣住了。她感到空气正在她的鼻腔里爆炸,她的精神与注意力都因此开始复苏,闻到了淡淡的依然残留着的烟草气味,它在经过鼻腔与气管之间的通道时变得浓郁了,直至扩散她的全身。她在那一刻看着桌子对面的他,感受到的却是他,是另一个正在她身体里蔓延的他。

“我们离婚吧。”她稀里糊涂地被什么驱动,说出了这句令她在事后想来倍感讶异的话。音量不高,却是极其清晰的,在安静而狭小的客厅里引发了震动。

他停止了咀嚼,直愣愣地注视着她说:“你说什么?”

“离婚吧。”她也直愣愣地看着她,上嘴唇与下嘴唇发生了几次碰撞,重复了一遍。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吃完了盘里的另一片煎鸡蛋,用勺子挖了一勺糖拌在粥里,端起碗喝干了粥。他从面前的抽纸盒里抽了一张纸,折叠两次,叠成一个长方形,慢慢地擦了擦嘴。他推开椅子起身,拿起身后的公文包说:“我该去上班了,具体的事,等我回来说。”

他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他小跑着跑下楼梯,来到他的老式丰田车面前,打开车门快速地钻了进去。他没有急着发动,而是掏出手机,情绪激动地拨打了一个电话。

“早安,亲爱的。”手机里传来女人温柔而甜蜜的声音,她用娇滴滴的撒娇似的口吻说,“你昨晚几点回的家,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都不和我说一声。”

“对不起,亲爱的,但我现在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他的眉目与肢体都舒展开了,舒展得似乎连汽车内部的空间都要容不下他了。他说:“今天早上,就在今天早上,她终于提出要和我离婚了!知道吗,亲爱的,以后我们不必再偷偷摸摸的了。”

手机那头开始喋喋不休了,是因兴奋而产生的喋喋不休,她开始和他幻想以后的生活,无限地缠绵了。最后是他把她打断了,他不得不把她打断。他说:“我该去上班了,就要来不及了,你该放过我,等我去了公司再给你打电话。”

“你一定要对我好。”手机那头让他保证。

“我会对你好的。”


当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灯之前,一个男人开始回想发生的一切,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他说不清楚,宛如灵光一现般,他莫名其妙地意识到了早上怪味的来源,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而后关掉,转而开始编辑一条短信:

“茶几下面的那盘桃子是不是坏了?记得扔掉。你也应该学着对自己好一些。”

他盯着短信看了许久,并不知道应该删除还是发送,此时后方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宛如声声催促,令他意识到原来前方的绿灯早已点亮,于是他飞快地通过了这条十字路口。

(完,感谢阅读)

红色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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