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中）

　　刚打了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人又打什么人？”只见这两人大汉垂手答道：“禀告师父，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喝三杯酒，怎耐这个贼行者来闹事，还把兄弟痛打了一顿，提起了扔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亏得相识的救了回来。回家换了衣服，带上人，再去寻找他。发现这家伙把我酒肉都吃了，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来这贼头陀也不是出家人，脸上还刺着两人金印，这贼把头发披下来遮挡住了，必是个畏罪在逃的囚徒。问出这家伙来由，押送官府理论。”那个被打伤的大汉道：“问他做什么！”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痕，没有一两人月都养不好。不如把这秃贼打死了，一把火烧了算了，给我消消这口恶气！”说罢，拿起藤条又要打。只见那出来的人阻止道：“贤弟暂不要打，待我看一看他。这个人也像是一个好汉。”此时武行者酒已经醒些了，头脑开始清醒了，只是被人捆绑在树上，无能为力，只能把眼一闭，任由他们打，不做声。那个后出来的人先去武松背上看了看杖疮，便道：“奇怪，看这杖疮疤痕想必是刚判决不多时的。”转过面前看了看，伸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定眼一看，惊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听到这一声惊叫，也觉得耳熟，方才睁开双眼，这一看不要紧，也惊叫道：“你不是我哥哥么！”那人急忙喝叫众人：“快给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那穿鹅黄袄子的和那被打的汉子也都暗自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是师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位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么做了行者。”那弟兄两人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要来几件干衣服给武松穿上了，又扶入草堂里来。武松刚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忙伸手扶住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先坐下说话。”武松见了那人，欢喜不已，酒早醒了五分。要些热水洗漱了，吃了些醒酒的食物，才又来拜见那人，相互叙旧。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县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问道：“只知道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到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吧？”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后，又在哪里住了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打发兄弟宋清回去。后来收到家中书信说：‘官府一事，全仗朱、雷二都头出力，家中已无事，只是要缉捕我验明正身。因此已发出海捕文书，令各处追捕。’这事已无关紧要了。这里孔太公却屡次差人去家中庄上问信。后见宋清回家，说我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差人到柴大官人庄上把我接到这里。这里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刚才和兄打斗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性急，好与人打闹，都叫他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他毛头星孔明。因为他两人好习枪棒，我便点拨了他们些，因此他们叫我师父。我在这里住有半年了。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趟，这两天刚要动身。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听人传说兄弟在景阳冈上打死了老虎，又得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斗杀了西门庆。以后就不知你发配到何处去了。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弟自从在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走到景阳冈上打死了只老虎，送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药死了我亲兄武大；我把他们两人都杀了，到本县自首，转押到东平府候审。后得到陈府尹一力救济，断案发配孟州。……”走到十字坡怎么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么相会施恩，怎么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等一十五人，逃在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到村店喝酒，醉打了孔兄等等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详细告诉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两人听了大惊，翻身倒地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刚才冲撞，甚是得罪。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人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者忙说：“既然二位认识了武松，那就赶快帮我烤干弄湿的度牒、书信和行李衣服，也不可失落那两口戒刀和那串数珠。”孔明答应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着人收拾去了，整理好了拜还。”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公相见。孔太公备酒摆席款待武松。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而卧，叙说一年有余彼此经历过的事，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起来，洗漱完毕，出来到中堂与众人见面，吃早饭。孔明在哪里相陪。孔亮忍着痛疼，也来伺奉。孔太公又叫人杀羊宰猪，安排筵宴。当天，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探望打虎英雄。还有几个门下人也来谒见。宋江心中大喜。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对哥哥说了，菜园子张青写信给我，让兄弟投奔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哪里入伙。他也随后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不瞒你说，我家近日有书信捎来，说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知道我杀了阎婆惜，几次寄信给我，叫我千万去他寨里住几时。这里离清风寨也不远，我这两日正要动身前去。只是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这几天就要去哪里走一遭。不如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要带兄弟去哪里住几时，情分领了，只是怕连累哥哥。武松犯下的罪孽深重，遇赦不免，因此一心要投奔二龙山落草避难。而且我现在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怀疑，倘若有些意外，一定会连累了哥哥。即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一定会连累了花荣山寨遭殃。还是让兄弟一人直奔二龙山去吧。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再来寻访哥哥不迟。”宋江道：“兄弟既有归顺朝廷之心，皇天必佑。既然如此，不敢苦劝，你就在这里陪伴我住几日再去。”

　　自此，两人人在孔太公庄上，又住了十多天。宋江与武松要动身，孔太公父子哪里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坚持要走，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吃喝了一整天。次日又拿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一套长褂僧衣，以及武松带来的度牒、书信、界箍、数珠、戒刀、金银等物品，交给武松。又另外送了五十两银子给二人做路费。宋江推却不受，孔太公父子哪里肯，只顾将银子包进二人的包裹里。宋江提了朴刀，腰间挂口腰刀，带上毛毡斗笠；武松依前穿上行者的衣裳，带上铁界箍，挂了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把包裹拴在腰里。二人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上二人行李，一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方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人。宋江自己把包裹背在身上，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和武兄弟走了。”孔明、孔亮拜别，和庄客归家。

　　宋江和武松两人在路上边行走边说些闲话，走到傍晚，找了家客店歇了一宵。次日早起，两人洗漱完毕，吃完饭，继续赶路。又走了四五十里，来到一处市镇上，地名叫做瑞龙镇，是个三岔路口。宋江询问镇上人：“小人们欲投奔二龙山、清风镇，不知从哪条路走？”那镇上人答道：“这两人地方走的不是一条路。从这里要往二龙山去，只能往西面这条路走；若要往清风镇去，须往东面那条路走，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便依依不舍对武松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在这里找个酒馆喝三杯辞别。”词寄《浣溪沙》，单题别意：

　　握手临期话别难，山林景物正阑珊，壮怀寂寞客囊殚。旅次愁来魂欲断，邮亭宿处铗空弹，独怜长夜苦漫漫。

　　武行者说：“我送哥哥一程再回来。”宋江道：“不必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自己前程万里，早早到了哪里。入伙之后，稍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便可说服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去边疆，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身后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为人一世。我自己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以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肯定做得了大事业，可要牢记于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武行者听了，点头答应。二人就近找了家酒店，进里面饮了数杯，算了酒钱。二人出店，走到市镇尽头，到了三岔路口，武行者跪在宋江面前拜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叮嘱武松：“兄弟，不要忘了我的话语，稍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含泪答应，起身往西，投奔二龙山鲁智深、杨志入伙了去了。

　　宋江拜别了武松，转身往东面通往清风山的路走去。路上一直念念不忘武行者。又行了几日，远远望见清风山。看那山：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鹤盖，杈桠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绿阴散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特起，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狐狸结队，寻野食前后呼号。若非佛神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宋江看见前面那座高山，形状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了几程，忘记寻找住宿的地方。眼看天色晚了，宋江心中慌乱，寻思道：“若是夏季，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可现在是仲冬天气，风寒凛冽，夜间更是寒冷，难以忍受。倘若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如何抵挡？岂不交代了性命！”只能焦急地往前瞎走乱撞。约莫走了一更时分，心里越发惊慌，没注意地上横拉了一条绊脚索，一脚绊上，顿时树林里铜铃响起，冲出十四五个埋伏在里面的小喽啰来，大声呼喊着拥上前去，把宋江按倒，用一条麻剩绑了，夺下了朴刀、包裹，点起火把，将宋江押上山来。宋江只能暗自叫苦。

　　押到山寨里，宋江在火光下打量，见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啰把宋江捆得跟粽子相似，押来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啰说道：“大王方才睡下，暂不要去报告。等大王酒醒时再去请起来，剖出这乡巴佬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也跟着吃块新鲜肉。”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哀叹道：“我的命运如此坎坷！只因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变得如此苦难！谁想这把骨头却断送在这里！”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照得厅上通亮。宋江已冻得身体麻木了，动弹不得，一会儿四下里张望，一会儿低下头叹气。

　　约有三更左右时候，只见厅背后走出三四个小喽啰来喊道：“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芯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去，只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挽着鹅梨角儿发髻，就是发髻顶端像梨柄，下部像梨身的形状，一条红绢帕裹着，身上披着一件枣红丝绸斜襟衲袄，过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只见看那大王生得：

　　赤发黄须双眼圆，臂长腰阔气冲天。

　　江湖称作锦毛虎，好汉原来却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