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书上总是会写如何珍视一菜一饭,萝卜削了皮也要加点盐和芝麻,就变成了下酒菜;时令的菜花裹淀粉一炸,就变成了天妇罗。
我昨晚切冬瓜皮,想起我大姨曾在以前的某个夏天,专门削了冬瓜的皮,洗干净皮上的细绒毛,切成细丝儿,用干辣椒炒了吃。也是大姨,在冬天青蒜大量上市的时候,切段然后切细丝,加干辣椒段和醋、酱油凉拌,下饺子或者面条极好。还是青蒜,有时大姨会洗干净蒜须照上述方法腌制。大姨还跟我们说过,小时候没有菜,就拿开水冲酱油,用酱油汤下饭。除此之外,大人们每年春天采野菜,鼠耳草舂烂和在糯米粉里做清明糍,蕨菜焯水炒腊肉, 水芹菜和地衣,还有笋!对的,家里吃笋是一年四季都不会断的。春笋有大竹笋和小竹笋,大竹笋炒酸菜是甜的,小竹笋炒酸菜是苦的。我妈现在每年春天都一定要自己做糍粑,除了甜的,还有一种是包成元宝,里面的馅是自己晒的腊肉切成末,混着春天的大竹笋和自己晒的梅干菜。
去年冬天她除了照例的腌制腊肉香肠鱼干之类外,第一次腌制了一大堆的梅干菜,比超市卖的那种江浙一带的梅干菜咸、黑。做法就是在腌酸菜成功后,捞起在太阳下晒成黑色的菜干。我从小在外婆家的床底下总能看到那种大口大肚坛子,偷偷打开来,就是一股咸到会流泪的菜干味儿。外婆年年也要做梅干菜,她总是做芥菜的。我最喜欢在她刚晒菜的时候,偷吃,那会儿芥菜心很嫩,吃起来又酸又爽。但是晒成干后,就咸齁了。不过在外婆家看电视馋到没办法时,也还是会经常拿一撮,下开水喝。外婆中风前几年,还坚持腌着咸菜。但是有一年的腌酸菜梗特别酸,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给我吃,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年的菜太酸了。我说不会不会,然后走的时候还要外婆给我装上一大袋,我就带回家放好,我妈当时说没法吃要扔,我偏不,应该是吃完了。那年外婆被摩托车撞了,腿不太好。
我妈做的这些菜干当宝贝似的封存,挂在墙壁上,我一回家就献宝似的跟我炫耀,这是芥菜的,这是雪里蕻的,多香多香,见人来就说你要就装一点,但真装了又小气得不肯多给。菜干的吃法就是炖大块肥肉和做扣肉,扣肉我一直不怎么爱吃,觉得,太瘦……但是炖五花肉的话,刚起锅那会儿我还是爱的。菜干把五花肉的表面浸淫成油光四射的棕褐色,然而夹开肉皮,内里还是晶莹的雪白。肉皮弹牙爽口,肥肉入口即化,瘦肉韧而不柴,是每年的年菜。但是这菜呢,当餐总是吃不完,第二餐热热,第三餐继续,如果是年三十吃,可以吃到元宵节。所以我非常不怎么爱吃这道菜。而且做法有讲究,我家里做的经常会太咸,颜色太黑,肉太老。梅干菜我一直不知道它的营养价值在哪里,但我妈在夏天没胃口的时候,取青椒剁碎,放油锅中爆炒,快起锅时加入剁碎的梅干菜,给点水,也不用什么盐和味精,就是一道下饭的小菜。近些年在我们老家的餐馆,有新的做法,就是煮沸米汤后加入菜干,吃它的爽口开胃。我做过一两次,大概是方法不对,下次再战。
我妈和姨妈她们现在每年的年菜,有几样菜大家都是一样的:芋圆、明笋炖骨头、浇头笋烧木耳或鸡杂、豆腐皮包肉、墨鱼炖芋头、甜汤(红枣桂圆鹌鹑蛋汤)等等,都跟以前外婆做过的类似。大家聚头的时候还要彼此交流心得,笋你买得不好啦,豆腐皮包肉要放点马蹄啦,芋圆要多加点芋啦。甜点是这几年出来的,可能大人们年纪也到了吧。外婆喜欢吃甜食,春秋吃糖醋藕,冬天吃红枣桂圆鹌鹑蛋汤,夏天喝甜酒酿。有时大人们逢着节令也会做这些。但菜谱到我这一辈感觉可能后继无人了,我们家大人都太能干,小辈所以在生活方面感觉都是废柴。不过不妨碍尝试和复制。年轻人的口味时尝时新,可是吃得多了,年纪大了,反而吃到小时候的味道时,会雀跃地跺脚,所以是没出息吧。最近有一次我做豆腐,试着用煮的而不是用煎的,出锅时一尝,吃到了外婆当年做的味道。啊,少年时长身体,偏偏住在外婆家,外婆做的每道菜我就只记得豆腐。豆腐很简单,只配了干辣椒和肉,可是吃不厌。长大自己做饭,豆腐、鱼和茄子都是屡败屡战,实验了很多次,但是豆腐做不好。而直到现在,才忽然吃到了当年外婆做的味道,原来不是用煎的,是先炒肉再放豆腐,然后煮一煮出锅,当下激动得要死。可是也很奇怪,第二次再做时,味道又不对了。也许是因为豆腐不一样,也许是因为火候,总之,味道的复制居然也是需要缘分的事情。说到鱼,小时候有几年暑假我爸每个礼拜天都去乡下钓鱼,晚上回家就煎鱼吃,让我把青辣椒切得粉粉碎碎做佐料,我感觉当时白米饭根本不够的啊。自从我有一个好锅后,我也尝试着做了好多次鱼,也切碎过很多次的青辣椒,可是那种味道真是既要火候又要配料,鱼还得煎得像模像样,所以说我是屡败屡战。我爸还有一道他从老家带出来的菜,炒莲花根。莲花根就是藕,要七个孔的,要大要嫩,要他老家的辣椒粉,配他老家的水酒,要一点青蒜。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集齐上述所有材料,还得我妈切好,然后我爸上场。我爸做饭手忙脚乱的人,做这道菜倒是有模有样,成品也是像模像样。这道菜我也是复制过很多次啦,还行,秘诀就是边炒边加一点点水。
于是也懂了长辈们每一年的老菜谱,虽然我总是说老八样,可最终发现自己的胃和舌头依然只记得这些老八样。现在逢年过节,又怕长辈累着,又嫌麻烦,大家都是去餐馆里吃,大人就总觉得分量不够不如在家做。那天我一个姨妈过生日,伤感地想起外婆给她过20岁的生日,虽然当时很穷,然而外婆应该还是尽心尽力地操持了一场吧。我就想起我三十岁那年,我妈就一定要趁着国庆节给我做两桌饭,说是没出嫁的女儿一定要在娘身边过生日之类的。再然后就想起20岁那年,我妈也非要做两桌饭,15岁那年,10岁那年……这一定也是外婆给他们七姊妹过生日留下的传统,然后根深蒂固地留在她们心里吧。
姨妈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就感觉回到了童年那段日子,斗嘴然后生气然后又被逗笑再和好。这些年风风雨雨的,什么事都走了一遭,孩子们岁数在长,小辈们轮流出生,吵吵闹闹,哭哭笑笑,糯米煮粥,不变的就是外婆的家宴味道吧。
有时间再写外婆的菜谱吧。我记得一道红烧猪脚,因为我们一定要把猪蹄尖留给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