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讲,这个子大的土狗养不得。夜里你睡着时候,这狗便直愣愣盯着你看,那意思,就是心里在盘算着,怎的把你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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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子里,家家户户几乎都得养条狗,养什么狗,倒也有讲究。不晓得哪个人从哪本书里面扒拉出了一段话,从此就奉为选狗的真理:
“黑犬白耳主富贵;黑犬白前两足宜子孙;白犬黄头,黄犬白尾或白前两足皆吉。”
当然,大多数人嫌麻烦,只晓得个黑狗是好狗。据说养条黑狗,那些个鬼魂呐,都得躲得远远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辟邪”。于是黑狗便得益于它那毛色,颇受欢迎,而那些个浑身斑点的土狗,通常都会死在街道上也没人理会。
村里人都讲,这狗是贱命,养条黑狗,等它快不行了,就往喉咙上一剌,流出来的血,也能辟邪。人们养狗,大多是辟邪,还有的拴在门口防贼,也有几户好人家,捡来土狗养着当做娃娃。
那地方不说富裕,特产不多,狗却不少。有时候去那街上溜一圈,看不见几个人,倒是能看见好几条狗,有的是别人家的,有的是没人要的,还有的,是刚生出来就被扔在垃圾堆里的。通常那些扒拉垃圾吃的狗是没人肯捡走的,老一辈人经常说,这种狗吃的,是垃圾,必定也不是什么好狗,说不定还有个什么病。
那时候,但凡是个正常人,就有惧怕的东西。大部分人,怕的就是个命。他们怕丢了命,怕没了魂,于是一边养着狗当做挡箭牌,一边提防着那些不老实的狗。
小时候阿婆就跟我讲,这狗要是咬人了,就得几棒子打死,这种狗养大了,说不定就吃人了。
我从来不信那些个邪乎的事情,也不在乎哪些狗好哪些狗不好。甚至可以说,比起狗,我更害怕村里的人们。
他们养狗,也杀狗。
那时村子里流传一个叫做棺材狗的说法。说这之前闹饥荒时候,狗连人都吃。说是那时候,人饿死了也就暴尸荒野,条件好的,就用那种削的薄片似的木头做成棺材,把人找个地安置了。这狗也知道饿,趁着晚上,闻着腐烂味就去拱棺材,拱开以后就好一顿吃,所以这种狗,拱久了,头上都会有一层茧,硬邦邦的,活得年数也长。
我也不晓得这是从哪听来的说法,不过就因为这个说法,村里越来越多的狗都被打死了。
若是哪户人家发现自己家里的狗脑门特硬,便会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棺材狗!于是二话不说直接操棍子活活打死,然后还要假慈悲地给找个地一埋,嘴里念叨着神仙显灵神仙保佑。
阿婆说,这是傻人的做法。那狗成天风里来雨里去泥里打滚的,脑袋上不沾点泥巴硬邦邦的就怪了。
“那些人的脑袋才硬邦邦嘞。”阿婆撇着嘴,扶着老花镜说。
我摸摸脑袋,发现并不怎么硬,心里暗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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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小没了爹妈,跟着阿婆在这小村里。阿婆年岁也大,大多时间我都自己一个人。后来阿婆去街上,抱了条黄色土狗回来,跟我讲,以后让这狗陪着我。
按常理来讲,我该给它起名叫小黄,大黄之类,但我偏叫它小红。那时赶巧隔壁姑娘嫁出去了,我跟着掺和,讨到一条红丝带,小红来我家以后,我就把那红丝带给系在它脖颈上。
这红丝带是红的,那就叫你小红吧。
于是我那贫瘠慌乱的童年,就一直赖着小红过。阿婆说,莫不能待这狗太好,狗啊,可不能当人看。守门看家,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待个十几年,这就是狗的命,怪就怪投错了胎,生出个杂种胚子来。临了时候,还可能连死在哪都不知道。
我晓得阿婆和那些村民不一样,她从不杀狗,平日里气过了,也只会踹几脚。在那整一个乌烟瘴气的环境里面,阿婆尽量保持着干干净净,嘴上直骂这狗是畜生,实际上,偶尔大队下发排骨,阿婆也会扔一块给小红吃。
阿婆跟我讲啊,这人的毛病可比狗多。嘴上说着这狗吃人养不得,却家家户户都靠它们放贼辟邪。人都这样,总是习惯在背后享受那些被自己装作厌恶的东西。
小红欢快得很,也听话,刚来家里的时候还是小不点一个,我便经常抱着它去山上玩,看它刨土,笑得厉害。小红爱泥巴,经常用爪子往地下扒拉,扒拉出一个小小的坑来,然后自己躺进去翻个滚再翻个滚,搞得脏兮兮的。
每次到山上,我都脱下鞋赤着脚。村里人敬畏土,也信奉土地爷。都说这土干净,可不得亵渎。虽然他们总这么说,但我看他们每次身上沾了土,也得拍拍身子才行。看来也是一样,嘴上说着好,心里不愿意。
当然,小红不管这些,它是打心底里喜欢这土,见了土便跑过去打滚。它一直系着那条我给它的红丝带,于是不管多远,只要我一见着那红色,就晓得那是小红了。
后来小红慢慢长大了,便常自己跑出门玩。它认得回家的路,玩够了就自己又摇着尾巴回来。
有一次小红跟别的狗子打了一架,被挖了眼睛,回来的时候眼球都快掉了出来。我吓得哭了出来,连忙叫阿婆。小红一声没叫唤,愣是用前爪把眼球往眼眶里塞,阿婆出来的时候,小红已经塞了进去,从外面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异常。
阿婆说土狗命硬,掉个眼珠子算不了啥,过个十天八日的,自己就长好了。我想,换做现在的家宠,要是眼球掉了,肯定得心急地蹦起来抱着跑去医院吧。
不过小红确实是好了,我不晓得它那只眼睛能不能看见,但光是看起来,除了隐隐约约有层翳在上面,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小红一直护着那条我给它的红丝带,眼珠子都差点保不住了,红丝带却好好地挂在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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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约摸半年,小红性情就大变起来。它朝着我叫,朝着阿婆叫,动不动就呜呜叫唤,有时候还会用头去撞门。
用村里人的话说,这叫中了邪。想想,哪有狗无缘无故去往门上撞,难不成成精了,还会学人自杀不成?
不晓得是哪个长舌头的把这事传了个遍,很快全村都晓得了,我家的狗中了邪,这回是朝人叫唤,下回就直接扑上去咬了,说不定咬死你以后,顺带着把你吃了呢。
我不信这个说法,我也不信小红会咬我。
阿婆说,没法子了,他们天天来闹,让咱把狗打死,说是下次来的时候再看见它,就当着面把它打死。
后来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中邪,只是得了脑炎,只是一种病。就像人一样,小红得了病,它需要治,治好了,就不撞门了。
可惜那时候没人晓得这个道理,他们都说这是条邪狗。一天晚上我把小红赶了出去,让它跑远点,跑的越远越好,别让人看见。等那些人再来的时候,就跟他们说,那条狗已经打死了,已经埋了。
我不敢养狗了,阿婆也没再给我抱狗回来。每天我心里想的,都是祈求小红能跑到个没有人的地方,自己能找着吃的活下去。我想着,小红应该长成大狗了,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们抓着了。
它的命才不贱,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月,我一直没见过小红,我一直相信它在哪个地方活着,一直相信。
后来一天夜里我听见院子外的大门嘭嘭直响,我只当是有风,没去理睬。第二天早晨打开门,却发现门口躺着一条狗。
那是条土狗,脑袋上都是血,从腹部能明显看得出骨头。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往后退。
突然,在那一片狼藉里面,我呼吸一下子停住。
那条狗,没了呼吸。
那条狗的嘴里,死命衔着一条破碎不堪的红色丝带。
那红色刺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那时心里脑子里都一片空白,嘴里喃喃吐出几个字:
你还是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