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鲁迅的《故事新编》，非常喜欢其中的《奔月》，现对原作进行了缩减，并配以手绘插画，分享给大家。
一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后羿在垃圾堆边懒懒地下了马，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蹰。
使女们都迎出来，给他卸了弓箭，解下网兜。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苦笑。
“太太……。”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
“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乌鸦……。”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嘴里咕噜着，“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羿低声说，“不过今天倒还好，另外还射了一匹麻雀，可以给你做菜的。”
“哼！一团糟！不是全都粉碎了么？肉在那里？”她说着，一面回转头去对着女辛道，“放一碗汤罢！”
女乙来点灯了，女辛搬进夜饭来，放在中间的案上，左边是五大碗白面；右边两大碗，一碗汤；中央是一大碗乌鸦肉做的炸酱。
羿吃着炸酱面，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酱是看也不看，只用汤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觉得她脸上仿佛比往常黄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他回想当年的食物，熊吃掌，驼留峰。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唉，”他不觉叹息，“我的箭法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到二更时，她似乎和气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边的木榻上，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
“今天总还要算运气的，居然猎到一只麻雀。这是远绕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
“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再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
二
第二天。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女乙将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酱都放在网兜里，并弓箭一齐替他系在腰间。
他跨上马，加上两鞭，一气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见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树林，然而满眼是胡蜂，粉蝶，蚂蚁，蚱蜢，那里有一点禽兽的踪迹。
“倒楣！”他尽量地大叫了一声，出出闷气。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远远地望见一间土屋外面的平地上，停着一匹飞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鸽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满弦，将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他策马跟着箭路飞跑前去，却已有一个老婆子捧着带箭的大鸽子，大声嚷着。
“谁把我家的顶好的黑母鸡射死了？瞎了你的眼睛！你真是枉长白大！连母鸡也不认识！”
他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贯了母鸡的心。
“这鸡怎么办呢？”
“赔。这是我家最好的母鸡，天天生蛋。你得赔我两柄锄头，三个纺锤。”
“老太太，你瞧我这模样，是不耕不织的，那里来的锄头和纺锤。我身边又没有钱，只有五个炊饼，倒是白面做的，就拿来赔了你的鸡，还添上五株葱和一包甜辣酱。你以为怎样？……”他一只手去网兜里掏炊饼，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鸡。
老婆子看见白面的炊饼，倒有些愿意了。羿将死鸡塞进网兜里，跨上鞍鞒，回马就走，虽然肚饿，心里却很喜欢，他们不喝鸡汤实在已经有一年多了。
三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月亮却在天际渐渐吐出银白的清辉。
“嫦娥一定生气了，你看今天多么晚。”他想。“说不定要装怎样的脸给我看哩。但幸而有这一只小母鸡，可以引她高兴。”
马不待鞭策，自然飞奔。圆的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凉风吹脸，真是比大猎回来时还有趣。
他回来发现家里乱毵毵，家将、使女到处在找嫦娥。
房里也很乱，衣箱是开着，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饰箱。他这时正如头上淋了 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么，然而那道士送给他的仙药，也就放在这首饰箱里的。
“太太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掌灯时候就不看见了，”女乙说，“可是谁也没见她走出去。”
“你们可见太太吃了那箱里的药没有？”
“那倒没有见。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来，“你们看见有什么向天上飞升的么？”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说，“我点了灯出去的时候，的确看见一个黑影向这边飞去的，但我那时万想不到是太太……。”于是她的脸色苍白了。
他忽然愤怒了。从愤怒里又发了杀机，圆睁着眼睛，大声向使女们叱咤道——“拿我的射日弓来！和三枝箭！”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
飕的一声，——只一声，已经连发了三枝箭。
大家都看见月亮只一抖，以为要掉下来了，——但却还是安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
“呔！”羿仰天大喝一声，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进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却又照数前进了。
他们都默着，各人看各人的脸。
羿懒懒地将射日弓靠在堂门上，走进屋里去。叹一口气，“你们的太太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说：并不算老……”
“这一定不是的。”女乙说，“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
“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女辛说。
“放屁！——不过乌老鸦的炸酱面确也不好吃，难怪她忍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