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先生多次把“赤子之心”这个清澈又深不见底的词无比崇敬地给了萧邦。
我不知道西方乐坛会怎样跟傅聪先生探讨“赤子之心”的内涵。当他面对国内乐迷时,他把萧邦与李后主李煜做了比附。
那么,可以在李煜的词里能找到什么是“赤子之心”?是“独自莫凭阑,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还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引用至此,我似乎懂得了傅聪先生的用意:越是遭遇人生不幸,越能够用人间最纯粹的感情赞美彼时彼刻眼里的风情——这样的人,就拥有了一颗赤子之心。不是吗?萧邦不得不远离故土寄居在巴黎,却还一遍一遍地用波兰民族音乐元素玛祖卡记录自己的乡情、亲情和爱情,从而给我们这些后来者留下了伸出双臂捧也捧不完的风姿绰约的乐曲。
如此解释“赤子之心”,莫扎特是否也能担荷起这个淡而又淡却又“too deeply to say”(雪莱诗,“深到不能说”)的好词?
这张碟的第二曲,是《第21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她几乎就是莫扎特的代名词,可当弦乐强劲地奏出乐章的主题时,被生计挤压得微微有些窘迫的心脏总会感觉到一只柔和的手掌正温暖地托在那里一下一下地舒缓着你的焦虑,让你觉着熨帖。肉身毕竟沉重,尘世值得我们依恋的东西很多,功名利禄、灯红酒绿、滚滚红尘中惊艳一瞥……莫扎特不像马勒那么孤傲,会用大蟒锤强调自己的思绪,当主题回来的时候,用的是钢琴。钢琴碎碎地絮叨着,像是我们的妈妈在我们临行前密密缝给我们御寒的家常衣服。有着家人气息的物件总是我们精神虚亏时的依托,等到弦乐再一次不紧不慢地加强着乐章的主题时,我们已经将她收进贴心的衣袋里。
清浅,温和,明亮,宽容,慈悲,是这张好碟的关键词。我们还是罗列一下目录吧:
1.长笛协奏曲(第二乐章)
2.第21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3.第三小提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4.双簧管协奏曲(第二乐章)
5.第23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6.长笛与竖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7.第四小提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8.第27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9.单簧管协奏曲(第二乐章)
也许,莫扎特一生的创作都是清浅、温和、明亮、宽容和慈悲的?也算是几经磨难的人了,早年在旅行和演出中渡过,从来未曾有过真正的童年;生命的中期苦苦寻找着脱离宫廷乐师这个职位的可能性;晚年,被潦倒的生活困顿着。翻遍他35岁生命的每一个褶皱,我们几乎找不到一丝快乐的理由,于是,我们枉下断言:莫扎特用惨淡的生命奉献给人类丰满的音乐。悲悯之情不点自明。活着的莫扎特真的倍感忧伤吗?痛楚是什么?痛楚是遭遇了一群比自己幸运的人时心里的感受。与莫扎特同时代的人,谁比他更幸运地得到了上苍的眷顾拥有如此非凡的音乐才华?后莫扎特时代,岁月更迭了一朝又一朝又有几个如他那般幸运能将貌似简单地几个音符挥洒成经久不衰的乐章?尽管俗世的柴米油烟处处为难着天才莫扎特,天才的含义更在于莫扎特在精神上或者说在音乐的天地里总是一个优渥者,所以,优游不迫中莫扎特完成的作品,愉悦大大超过了悲伤甚至覆盖了悲伤。
与萧邦不同,萧邦的音乐中总脱不了远离家国的愁绪。
与李煜不同,李煜后期的词作总在回首明月下已然残破的故国。
那么,“赤子之心”还怎么能够涵盖住他们三位?“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一语道破天机,这三位都以杜鹃啼血的气度,吟唱着他们看到的青山、嗅到的花香、听到的潺潺流水、触到的人情世故,不虚饰、不矫情,所谓“赤子之心”,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