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底拾遗》专录美人儿的花里韵事,语虽简净,却已活画出深院曲房里“生香解语,顾影相怜”的女儿情态来。“搂人摇落飞桃成阵”“低声颂取红花咒”“收藏桃花片”是她们爱做的三样事,有无心摇落桃花雨的,有希望自己能像卢士琛之妻那么美貌的,有珍藏桃红来贮存春天的,不一而足。
——引言
1,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春色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唐)杜甫《江畔独步寻花》(其五)
晨风拂面,独步寻幽于浣花溪畔,他要在这流寓之年,为自己寻一角心灵之居。
锦江水汤汤如逝,东流而去,映照着一位黄姓僧人的墓地。去者逝矣,生者悲吟,是诗歌里惯有的抒情逻辑,然而……
池塘里春意烂漫,向阳处水润而膏肥,青草得了充裕的滋养,欣欣然生得鲜绿盈目;园林里也匀得了几分春光,方才徙来的鸟儿欢欢喜喜地筑着新巢,尽享长日融暖。
春总是让人心喜的,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在病愈后,得出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幽思,语似浅近,实则邃远。他让哲思来淘洗自己,让生命的本真在此刻焕发。
“梦中非蛱蝶,世上本蜉蝣”,生即可贵,不是么?
这时候,诗圣杜甫要的是什么?离乱人的期待值总是特别低,但凡能寻着一个安顿处,哪怕是一角可避风雨的茅屋,足可慰也。这一晌春光呵,是一樽暖慰身心的酒,他沉醉在微风里,疏疏懒懒地,还生出些睡意。
不过,老杜是舍不得睡去的,骀荡春风中,深浅相映的是一簇又一簇的桃花,红的是顾眄时郁烈的欢歌,粉的是低首间娇羞的浅唱,像是我们的人生,既可以纵情放诞,也可以婉转低徊。
桃花无论色深色浅都尽态极妍,让人沉醉,所以老杜才说“可爱深红爱浅红”,两个“爱”字极富兴味,无怪清人杨伦评道:“绮语令人欲死,叠用爱字有致”(《 杜诗镜铨 》)。
一枝秾艳,蘸破垂杨色。到处倚墙临水,妆点清明陌。障袖盈盈粉面,独倚斜柯立。深红浅白,无言忽笑,斗尽铅华半无力。
年年闲步过此,柳下人家识。烟脸嫩雾鬓斜,肠断东风客。燕子欲来还去,满地愁狼籍。芳姿难得,韶光一片,嘱付东君再三惜。
——(清)吴伟业《六幺令·咏桃》
在吴伟业看来,那一枝有着秾艳之色的桃花点染着垂杨碧色,煞是好看。它是深红浅白皆相宜,似一位烟脸嫩、雾鬓斜的美人儿,颦笑间别有一番风流态度。燕子年年来复去,桃花也必将岁岁开又谢,这是谁也无法更易的常理,他却愿为这难得的芳姿,嘱付春风多加顾惜,足见其痴。
实际上,桃花之色不但令人贻醉,还能发人遐思,托寄深意呢。
千朵秾芳倚树斜,一枝枝缀乱云霞。
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此花。
——白敏中《桃花》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
——周朴《桃花》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何当结作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
——吴融《桃花》
饶有趣味的是,这里三位诗人均为唐人,且诗作皆名“桃花”。细想之下,“桃花”二字只须在口中一掂,心中一想,便可萦出一抹醉人烟霞。是不是,诗人们这才偷了个懒,任由这二字来挈情表意呢?
勿论三位诗人的年辈,若按此处的顺序读下来,定能觉出一些趣味。你看,由“占尽春光”的秾丽之色到“殷红片片”的凄艳之色,再到“结作千年实”的醇熟之色,种种桃花色,真是色色有味堪咀嚼。
但使新花艳,得间美人簪。
何须论后实,怨结子瑕心。
——(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桃花曲》
(另存一说,乃萧子显作)
桃花一旦“结作千年实”了,很多人都有些怅怅的,还不希望它结子呢,萧纲也不例外。他见着桃花的艳色就提早想到了它的果实,不免感慨丛生——美男子弥子瑕在做卫灵公的宠孥时,将吃剩的桃子递给他,对方吃得好不开心;那时他哪能预知,有朝一日他也会失宠,而当年那件甜蜜蜜的情事,竟会拿来作为他蔑视君威的罪状。只能说一句,“故人心易变”啊!
不过,萧纲却想,与其在此空为古人忧,还不如看着艳美的桃花,飞觞买醉呢!“及时行乐”,算是萧纲观桃之色得出的体悟。他认为,“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所以,他最爱的,是宫体诗。萧纲的诗风伤于轻靡,甚至还写过“娈童娇艳质,践董复超瑕。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这样香艳的诗句,然以下这首咏桃之作却有一股子清新之气,殊为难得。
初桃丽新采,照地吐其芳。
枝间留新燕,叶里发轻香。
飞花入露井,交干拂华堂。
若映窗前柳,悬疑红粉装。
———萧纲《咏初桃》
一树桃花应时而开,不负春晖。桃色清而艳,引得新燕在枝叶里不住欢鸣,一刻都不舍离去。起风了,露井与华堂便成了离枝桃瓣的去所。飞花凝红,交枝牵缠,不得不惹人疑心那飞零的桃红,若映着翠微烟柳,该就是一位云鬟雾鬓,衔笑顾盼的丽人吧?
诗人多情而不伤情,情思邈邈,襄助梁武帝建祚的沈约却“以哀为美”,观桃色而发忧思。
风来吹叶动,风动畏花伤。
红英已照灼,况复含日光。
歌童暗理曲,游女夜缝裳。
讵诚当春泪,能断思人肠。
——(南朝梁)沈约《咏桃诗》
伤春而断肠,游女之恨,是千万恨,恨极在天涯。红英灼灼,颜色真好看啊,可游女心情悒郁,只觉得这被春风捎来的桃花,没有灼亮她的春天,却灼伤了她腹中曲肠。水风空落,眼前花影摇曳碧云,春光斜影,将她整个儿浸在相思梦里。心底事,谁知,谁怜?
钟嵘评价沈约的诗风,说他“长于清怨”,很有道理。他笔下的桃花有着美艳的颜色,却早早夭亡,怎能不使人心生怜惜呢?落花风雨又伤春,徒叹奈何。更何况,身处动荡的南北朝,那些埋于深心的怨念闪烁其间,怕也只得以此方式来作兴寄了。
严蕊说桃花是,“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是啊,桃之色,妙就妙在,深红浅红总相宜,情浓情淡皆有韵。
我们得感谢,它曾触动了那么多的悱恻幽思,易感情怀。正因如此,那些不应被抛忘的心事,才能荡着千年的烟波,溶溶漾漾地迢递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