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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认识艾栗的第二年。我们走在青石路上,就是市一中与城市广场相连的那条路。我闭上了眼睛,试图回避过于强烈的阳光,那个季节的日光总是过于夸张,对此我无可奈何。
刚好是宁月出事的第二天,消息已经满校传开了。
她今天没来上课。阿左故意压低声音开启了这个话题。
呵呵……谁叫她之前找我们班麻烦的?这不报应就来了吗?可可的嘴角勾了勾。
我们的计策奏效了。艾栗撩了撩额前的发丝,得意地发言道,现在没人不相信她就是个狗娘养的贱人了。当初的擂台挑战赛上某人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狼狈!
主要是他们班很多人也受不了宁月的做派……阿左跟了一句。她其实有点类似于电影里的那种反派角色,我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事情是真的吗?我到现在还无法理解这档子破事……我睁大眼睛,试图跟上她们的思路。
到这个份上,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了,小音。可可拍了拍我的肩,老气横秋地说道。况且你真的觉得这事是子虚乌有么?动动脑子吧,想一想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大课间的时候,好多女生到艾栗课桌旁来问这事儿——她们大多是从一张纸小纸条上得知此事的。“她第二任男朋友亲口告诉我的,是真是假你们自己判断。”艾栗总是摊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哈?你们在讨论宁月么?纯纯的烂裤裆罢了。”一个路过的男生听到了她们的话题,不禁插了一句。
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同桌,韩杰。这事你怎么看?
他是对每一件事都能侃侃而谈的那种人,但成绩不怎么样,甚至还不如我。然而对于宁月的事他只是哼了哼,不发表什么言论。
说啊?别卖关子。我推了推他的胳膊,催促道。
说出来某些人估计就不高兴咯。要我说,韩杰双臂抱胸,懒洋洋地开口道,要是咱班没输得这么耻辱,这消息都不会传得这么快,艾栗很懂得利用大家的情绪……
“来来来,谁要吃点冰的?”路过冷饮店的时候,艾栗从兜里抄出了几张票子,目光诱惑性地掠向门口的冰柜,又移回到我们身上。
“我我我!我要根绿舌头!”可可那双戴着自然色美瞳的眼睛几乎要飞起来,一马当先地捏住了艾栗的手,又迅速地松开。
“我要三色杯~”阿左也跟着叫了起来。
“你呢?”艾栗瞟了瞟我。
“我不是很想吃冰的……”我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
“你确定?”她歪过脑袋转向我,又问了一遍,声音里似乎有着些许不可思议。
“……算了,我跟你吧。”我松口了。
等到艾栗排完队,把东西给我们的时候,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漂浮了起来,一种极其舒适的感觉。午后的烈阳将她的剪影边缘染得一片金黄,而她的笑意逐渐湮没在阴影中。就好像她是一个给自己刚放课的三个女儿买东西的母亲一样。
她的嘴唇上沾了冰糕的巧克力碎屑。我也一样。
“但我估计这一次打击还是效果有限的。”艾栗微微皱了皱眉,“如果她还是这么不知好歹的话……我们再想想怎么搞她。”
“我还以为这一次就能让她玉玉回家了呢……”可可咧起嘴猛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要是能当一切无事发生,那我服气。”
这次阿左没有接茬。我也是。
晚上我到班主任家里去补课的时候,我感觉到哪里不对。一共六个学生,他明显对我投注了过多的注意力。
“今天最后一题了啊,这题看上去是文意理解,实际上要回答的是文章的主旨。”他扶了扶眼镜,清瘦的脸庞略微动了动。“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没有读懂这篇文章……”
他说的没错。什么叫“妈妈,我再也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在考场上,我想一个小时也未必能想明白。一个褐色的小虫从试卷底下爬了出来,进入了我的视野。它的腿动得飞快,但速度却慢得不行。我试图用笔尖去逗逗它,它就呆在原地不动了。我只好停下了动作,等它反应过来继续向前爬,我又将笔尖接近它的尾部。我发现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从这几处可以看出来,主角心底里是存在这种困惑的……从马眼镜到黄冶先,这是一次令人犹疑的跳跃。他同时是这两人,但也不再是这两人。”
小虫转过身来,将头部对准我的脸。我一时间愣住了。它是在挑衅我吗?我把心一横,伸出手指将它捻在桌上。指尖传来湿润的感觉。那一摊东西不动了。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了。筱音,你留一下。”
待其他五个人走后,我便站了起来走到他身旁,等待着他的话语。他问了一些关于隔壁三班宁月的事。我解释说,这个并不是我们传出来的,我们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现在的情况很严重么?哦,那我就放心了。
他用手摸了摸头顶上稀疏的头发,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注视着我走向门口走去。
“把鞋套摘下来……”
哦——我差点穿着鞋套走出去。我从脚上摘下那团褐色的、蜷缩着的东西,放在门口的柜子上,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所以你还恨着我么?”艾栗坐在我对面,用那双狡黠又透着些许不安的眼睛与我交流起来。
我没有立刻回答。事情很突然,我没想到竟然能在街上碰到她。她说她要去摄像馆,前些天和男朋友一起拍过一组写真,打算去取成品。
我重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艾栗,她上身一套精致的女士羊绒收腰线衫,下面则是一条浅色的百褶裙。弥漫着的淡淡百果香水味令我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身后的一桌是一对嘻嘻哈哈打闹着的女生,旁边还有一桌坐着一个戴兜帽的青年,双手正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那单调的声音几乎要盖过邻座的嬉笑声。
“最近过得怎么样?”艾栗首先打破了笼罩在我俩之间的沉默,“最近真是太忙了,好久没都联系……”
“马马虎虎吧。”我答道。我猜她肯定不用周末找两份兼职来缓解经济上的窘境。“所以你和男朋友到哪一步了呢?”
“我还是坚持之前的立场,我不想结婚。”艾栗抬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当前的婚姻制度并不适合我这样的人……”
“那他呢?”
“他不急的……”艾栗慢悠悠地说着,“倒是你,我更焦虑一点,哈哈。有时候你得主动一点才能……”
“我明白。”但我可没你这么好的条件。当你在社会中穿梭爬行的时候,是需要一点辅助手段降低摩擦系数的,她肯定也明白。
“我是说真的,连晓桃都已经找了个还在上学的小帅哥,你还不加把劲……你在想什么呢?”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
她身后的那对女生中的一个站了起来,离开了,另一个则留在原地玩起了手机。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到过去。如果当下这一道屏风拦住了过去,总会有一阵阵风把它吹起来,让我看到背后的景象。”
“真的嘛…”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嗯。”
“所以……你还在恨着我吗?”艾栗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目光的焦点似乎游弋于我的双目之下几公分的地方。
“你误会了,很多东西是无法用一个词来概括的。如果你真正地用心来观察我的眼睛,你现在就试试看,来,你看到了什么?”
她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对着我,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眼底的某根神经被绷断了,传来丝丝痛楚。我强忍着没有眨眼。
“我……我看到了我自己。”说完她就噗嗤一声笑了。她的笑容还是那么有感染力,让我也差点跟着嘴角上扬起来,哪怕我现在并不需要这个表情。是的,她总是能做到,尽管这个事实让人很不爽。
那一天也是像这次一样。艾栗和可可坐在一边,然后宁月坐在另一边。她找的很准,她知道这事是谁挑起来的。平心而论,宁月没有艾栗漂亮,但如果是从背后看,宁月能吸引更多的目光,一条高马尾径直地穿过裸露的脖颈,向下十公分戛然而止。
我不可能记得那天都谈了啥,但我记得宁月最后的那句话“我没兴趣陪你们这群小姑娘玩猫和老鼠的游戏,我走了”。
这显然激怒了艾栗。她扬言要再次实施惩罚,这次就没有之前那么简单了。但这事最后却不了了之,可能是因为无论是我还是阿左对此都缺乏兴趣,也可能是意识到宁月在三班已经遭到孤立,继续施加打击意义不大。
我在等公交车的时候遇到过一次宁月。她没有刻意避开我,我也没有刻意避开她,只是肩并肩地站着,但谁也没有开口。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才决定开口打破横亘在我俩之间的沉默。你等的是哪班车?
五路车,我家在桥头社区。她的声音很平缓,就仿佛置身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社交场合罢了。但她的视线没有离开马路,车来的方向。
我……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这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谁都知道后悔无济于事。
宁月似乎吸了一口气。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是说真的……
她向侧面跨出一步,把光洁的后颈面向我,一边用手撩开了马尾,原来那里有一道伤口一直掩蔽在头发下面。“因为这事,我回去挨揍了,这就是为什么我那天没来上课。”她转过身来,向我解释道。
我低下脑袋,以表示歉意,但旋即又抬起头与她平视。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你的脾气也应该改改,要不然真的很吃亏。那天虽然你代表你们班战胜了我们,但也没有必要那个样子吧。
我没有必要因为几个小女生的小心思而改变自己。她坦然地说,她们永远都是这样,整天盯着这么点破事,在你耳边喋喋不休,惹人厌烦。我点点头,显然我们无法继续谈下去了。
“你在想什么?”艾栗在我面前挥了挥手,试图让我从回忆中醒过来。
“我在想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向分手的。”
“因为……你选择了另一条路。我非常怀疑你是否跟宁月学坏了。”艾栗叹了口气,“她不是什么好人,你别怪我传统,但她真的遵从着一种masculinized的生活方式。”
我叹了一口气,身子微微前倾,向她的脸庞逼近,“我真正想问的是,我们有资格评价她人选择的道路吗?”
“听到这种话我就很生气。”艾栗皱了皱眉,“抱歉,我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这种句式——典型的西式自由主义视角下的泛滥的宽容,一切变得都合乎情理正确无比了,原则也没有了。”
说宁月是导火索我觉得是没有问题的。那事没过多久,韩杰带了一盘战棋来学校,一个以美苏对抗为背景的桌游。一开始我还只是看着他和前后桌的男生玩,有次他问我,要不我也来一局?我说好,结果意外地很上手。除了有一次——我的炮兵单位因为骰子连投了三个六被判定为延迟打击,发出的炮弹一直到结束都无法落地,差点让韩杰乐昏过去。让人讨厌的不仅是延迟机制,还有掩蔽机制,我们不得不数格子来判断是否让敌方单位显形,遇到地形阻挡还得遮起来。但——“玩的就是真实。”韩杰是这样描述的,“在战场上你不可能开启上帝视角。”
战场!你去过战场吗?我嗤笑着对他加以回应。他也不生气,只是淡定地扶了扶眼镜,继续他的长篇大论:“战场上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是取得胜利,所以任何关于上帝视角的幻觉都是极其危险的……”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韩杰的影响,我仿佛进入了一种状态,进入了一种迷人的、沉醉的空间场域。一颗强有力的心脏开始了它的第一次跳动。我静静地等待着三次月考的到来,他们就是艾米莉•布朗宁在精神病院遇到的三位日本武士——
“尽管我认为那整部电影都是瞎扯。”韩杰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指急促地敲着桌子。“我实际上更倾向于杀手47,或类似的人物。如果你是男生,那么你就能理解这个问题了。”
尽管我当时笑他在故弄玄虚,我还是决定把发型换成短发——我从未如此渴望过一头清爽而有型的短发。我忽然回忆起一个踩着滑板车、戴着鸭舌帽的酷盖女孩,她独身一人站在我回家的路上,大声地向我打招呼,不,她是在朝我呼号着什么。这个情境是否昭示着一种古老的危险性?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难理解当时究竟是什么心态,但是对于这一系列的决定艾栗反应很大,她认为这是一种背叛。
“你走在了一条危险的道路上。我们必须对父权制的种种意识形态陷阱保持高度警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瞪着我,声音里有着怒火。
“你什么意思?”
“把头发剪短,然后再打扮得跟男生一样,这意味着你已经接受了男性认同。我知道假小子那一套,那意味着压抑自己的女性身份。当然,不仅仅是短发……”
“我无法接受这种观点。”我耸耸肩,打断了她的“教诲”。
“更危险的是那种轻蔑,从大男子主义中汲取营养的轻蔑,你会感觉到某种个人英雄主义……”她仍不甘心,仍在试图“拯救”我。
“艾栗!求求你了,别再说这些了,好吗?”我拉着她的双臂恳求着,同时竭力不让心底里的情绪奔涌出来。
“……那我们只能说再见了。”艾栗吸了口气,深深地向我投来了一视,语气里染着沮丧的灰色。我还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她逃开了,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始终无法想象这样一副图景,因为你没能搞定宁月,所以一肚子火气,最后只能发在我身上。我相信事实是这样的,对吗?
可可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她解除了和我豆瓣账号的关联。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问她。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开始张开嘴,说些奇怪的话。
我觉得你太过激了……阿左于心不忍,劝我说,明明艾栗不喜欢这样,你非要去这样忤逆她,不觉得真的很过分吗?
我扭过头往身后瞧了瞧,几张桌子都是空着的。那么这个空间里就只有四个人……不,又来了一个高个子男生,走到艾栗身后的那个女孩子身旁坐下。他们说的什么我听不清,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墙。
如果下雨我没带伞的话,你还会跑过来给我送伞吗?艾栗。
我站在体育馆的门口,外面大雨滂沱,水雾弥漫,天色逐渐变暗,水光天光逐渐相互泯灭。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水并不是从空中降下来的,而是从地上升上去的。我站着的地方其实是整个世界的天花板,或者说,我被倒吊在整个世界的天花板上?
艾栗撑着伞从雨雾中逐渐浮现出来。她好像在说,孩子,回来吧。她向我释放善意。我走了出去,躲进了她的伞下,我想伸手抓住她的手,但却抓了个空,伞消失了。她把手放在我肩上,向后一按,我重新回到雨幕中。水汽遮蔽了我的视线,以至于我看不清她的脸。
“你什么意思?”我喊道。
“你什么意思?”她也喊道。
我耷拉着脑袋,任由雨珠对我的躯体进行饱和式打击,任由湿气渗进我的外套,我的衬衣,我的内衣,我的皮肤,我的血液,最终消失在身体里最隐蔽的、无处追寻的角落里。
“你说的有道理,也没道理。”我吸了吸鼻子,决定反驳一番。
“哦?”
“有道理是因为,在我们的社会,只有成为一个masculinized的人,她或他必须强硬、理性而不是情绪化、歇斯底里、软弱、敏感,进而取得卓越的个人成绩,只有这样才能被定义为成功,而这是有问题的。所以想要变得masculinized可能是一个陷阱,这么说不能算错。没道理是因为,规定masculinized与feminine的就是父权制本身,所以讨论masculinized是否合适就显得毫无意义。”我一字一句地说。
“这套说法是谁教给你的?”艾栗略带嘲讽地笑了笑。
“我自己想的。”
“糊弄鬼去吧,不是我不相信你……”
“好吧,是韩杰。”
“我以为,你对自己的认知是不需要借助男人的,原来我高看你了。”
“那么你别用所有男人发明的物件,可以吗?”我反击道。“还有,你的理论又是谁教给你的?”
“呦呦,你还是别学我说话了,你根本没理解我说的……你只需要知道,谁鼓吹:我们需要变得masculinized的,都是厌女的。”
“能安静一点吗?”艾栗身后的那个敲键盘的兜帽青年朝我们喊了一句。
我一边陪着笑脸向那人道歉,一边瞪了艾栗一眼。是谁让我们的名声变坏的?
于是我开始了一个人的漫长生活,就像宁月一样。既然艾栗她们已经将我拒之门外了,那么我也只能接受现实。有一次,班长她们见我一个人进餐,于是邀请我一起。可是她们在讨论的是什么呀?是哪个男明星又发新歌了,哪个女明星又有新瓜了,所以我很自觉地退出了她们的圈子。可是,之前和艾栗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在谈论的又是什么呢?我记不起来了。
和男生那就更不可能了。怎么都感觉怪怪的,说不出来怪在哪儿,但总是不自在。而且韩杰不是住校生,所以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抓手也是一个原因。慢慢的,我发觉有些人眼神已经不对了,她们好像是在说:真可怜,无家可归的孤儿。
我向校园里的公共电话亭里走去,步履很急,在它暗褐色的身躯前站定,吸了一口气,把校园卡按在感应区,握住听筒。十七秒后,电话拨通了。又五十秒后,我挂断了电话。
怎么?被女朋友冷落了?距离那事过了很久,韩杰才问我这个问题,虽然我怀疑他很早就发现我的异常了。我说,才没有的事。结果被他笑话嘴硬。笑完了,他才向我表达了自己的困惑。我真的不理解你们女生为啥会纠缠这事儿不放,如果我是你的话,上去揍一顿就完事了,有什么恩怨也就随着这一架消散了,何必整得像陌生人一样呢?我苦笑着回应,真没有那么简单,你们就是大脑简单四肢发达……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行行行,就算这样也没必要整天愁眉苦脸吧,一个人不觉得更舒服自在么?非要挤到小团体里去受罪,这不是故意折磨自己吗?
我理性上认同他的这个观点,但感性上无法实践它。如果你一个人去吃饭的话,你会感觉别人总是在盯着你,有意无意地盯着你。因为我也会盯着这种人看。不过我估计神经大条的韩杰是无法体会这种感觉的。
有一次实在无聊,我来到了球场,坐在休息区的长凳上。两个低年级的女孩在打羽毛球,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世界就全部凝缩到那枚羽毛球上,升起,飞行,下降,坠落,回旋,升起,飞行……其中一个说有些累了,我便自告奋勇走上去说,能让我打一会儿吗?在得到允许之后我就接过拍子,让精力全部集中到不断高速旋转的球上。
每周的那个时候我都能遇到她们,然后就是让人毛孔舒张的打球时间。有一次我突发奇想,问了一句:你们听说过宁月么?
“哦,你是说那个打过胎的学姐吗?”高个子的女生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知道呀。”
“有没有可能,你们知道的这些信息都是假的?”我摸着下巴,缓慢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还搁这儿洗呢?”个子矮一点儿的女生颇有些不屑,“不是都石锤了吗?要不是学校顾及影响不好,估计都出处分的通报了吧。”
“不是我们说,”高个女生补充说,“这是我们老师说的。”
道过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找过她们打过球。
周六下午五点多放学的时候,碰巧在门口看到了艾栗她们几个。显然她们也看到了我,但还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倒是阿左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我的脚步。
“小音……”
“嗯?”
“我们都在等着你回来呢……真的,只要跟艾栗认个错,大家继续当朋友不好么?不然的话你自己也难受,我们也不舒服。艾栗她……她也很后悔那样。”她抓住我的手,一双真诚的眼睛里倒映着我木然的脸庞。
“你别管我了……”
“我给你透露个消息,晓桃下学期有可能会回来。我想你也不希望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咱们少了一个人吧?”
“阿左,没用的,别管她了!”可可在阿左背后朝她喊道,然而这声音在人潮中却显得那么的模糊。
“晓桃……她还好吧?”
“目前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了。她对自己还是挺有信心的。”说完,阿左嘴角扬了扬。
我知道了。我淡淡地说。
真的不考虑一下么?
我抬起有些僵硬的腿快步摆脱了她,迈步走上了路边一辆刚刚停稳的公交车,今天的车来得格外快——当然是假的,我从来没坐过这趟车。我听见阿左在喊我的名字,她的声音逐渐变小了,直至消失。在公交的后排,我看到了宁月的身影。她还是扎着高马尾,穿着之前那身有些泛黄的运动衫,耳边戴着耳机,脑袋低垂,似乎是在闭目养神。一天中最后的光从她身侧的窗外投下,撒下一片猩红。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才刚放学,怎么可能她就已经在车上了——而且显然是从别处上的车。但事实不容否定。我向后排走去。我越过了她。我在她身后的座位上坐下。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总是止不住地回想起那一幕,艾栗向我展现所有灿烂的那一幕。她吃力地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走来,在我的桌旁卸货。筱音是吧……名字真可爱。她把东西递给我,浅浅地笑了笑。我无法描述她的美到底在哪里,只是有一种感觉,有人把一盆蜂蜜糊到我脸上的那种感觉——哦,真是糟糕的比喻。从来没有一个瞬间如此深刻地渗入到了我的灵魂中。但那真的是蜂蜜么?我一直不愿相信我真的对她有任何否定性的情绪……嫉妒?自惭形秽?我不知道。但我想要她陪着我。
我也会莫名想起宁月后颈上的那道伤口,我仿佛看到了她的父亲将啤酒瓶朝她砸过去的场景,玻璃渣子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裂纹就像纵横的荆棘一样在她的皮肤上爬行,而她只是跪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痛楚夺取知觉。她是羔羊么?还是被猎人抓住的、断齿的郊狼?宁月的生命被折叠起来了,从此我再也无法看到横陈其上的褶皱了。
真的如此么?我真的有权力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将她的日日夜夜都遮蔽住吗?以及……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惊讶地发现眼眶已经湿透了。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豁口中涌了出来,伴随着起起伏伏的、间歇性的呼吸困难——就好像在茫茫大海中漂浮着一样。
直到我下车的时候,宁月还是保持着开始时的姿态坐在座位上,宛如一尊沉没在阴影中的塑像,任凭街边的灯影渐次在她身上掠行。夜色已经爬满了天空。她要去哪里?我无从知晓。我到底为了什么而落泪?我亦捉摸不透。又或者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反正以后我和艾栗她们集体行动的时候,穿的都是裙子。
“哦,不好意思,时间不早了,再聊下去估计摄像馆都要关门了。”艾栗看了一眼时间,萌生了退意。“改天再聊吧。”
“那……行吧。照片可以发给我看看,一定很美吧。”我也没挽留,只是礼节性地道了声别,注视着艾栗快速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现在,这片空间里只有三个人了。一个是我,一个是那个还趴在电脑旁工作的青年;一个是刚刚艾栗身后的那个女生,此时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掌中倒映着自己面庞的小镜子。突然,那个男青年的电话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