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四大名著的伟大,在于涉及领域异常宽广,每一次重温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新收获。
譬如以“宝黛爱情”为主线的《红楼梦》,仅是书中出现的食单珍玩,就折射出养生之道、人情之道,乃至贾府由盛至衰的端倪。《西游记》看似是一部历经艰险求得真经的励志神话,其中的情缘纠葛若细细剖析,着实耐人寻味。
单恋:杏仙与唐僧
漫漫取经路,想吃唐僧肉的不计其数,欲与他共结连理的也不少。女儿国国王、蝎子精、玉兔精、白毛老鼠精都曾有所行动。有一位出场极其短暂的杏仙很是特别。
第六十四回,唐僧在荆棘岭被几个树妖困住。纵观全书,再也找不到这般风雅的妖。他们是松树化身的劲节十八公、柏树化身的孤直公、桧树化身的凌空子、竹化身的拂云叟、枫树化身的赤身鬼和女妖杏仙。杏仙精通诗词歌赋,生得妖娆娇俏。他们不曾害人,掳走唐僧,不为长生不老,只为把酒言欢。
先是几位老翁以诗报家门,再是芳心暗许的杏仙献舞一曲,月色之下,唐僧一改清高古板的形象,诗情迸发,谈笑风生,直至被逼与杏仙成婚而发生争执。
此处,86版电视剧进行了改编。杏仙轻佻的举止被处理得含蓄温婉,树妖们被八戒钉耙打死的结局改为一哄而散。显然,86版也认为杏仙罪不至死。
即使在书中,杏仙紧挨唐僧而坐,并拿出手帕为其拭泪,有悖女子矜持,但顶多只是令唐僧厌恶,真正致命的是信仰不同。
唐僧是佛教的虔诚信徒,杏仙等妖追随的是道教。想那荆棘岭薜萝环绕,鸡犬不通,千百年来人烟罕至,消息阻塞,植物成精遵循的是中国本土的道教体系。
赏月席间,拂云叟对唐僧说,“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此言一出,将佛道之争推向明处。
期盼修成正果的唐僧断不会放弃西行,渴望借西行改变命运的悟空、八戒、沙僧、小白龙更不会允许唐僧放弃,天真的杏仙却联合诸妖逼婚。平日里,悟空在斩妖除魔一事上就出尽风头,八戒不敌强手,只好拿法力较弱的树妖开刀,于是杏仙的死成了必然。
其实,《西游记》中的很多妖怪被灭皆因信奉道教。单恋无罪,但你永远无法强迫信仰不同的人与自己成为伴侣,更不要逼迫一个站在对立面的人为你放弃他的追求。
孽缘:百花羞公主与黄袍怪
世间有金玉良缘,也有孽缘难断。当前尘已成往事,放下执念才是解脱,偏有痴男怨女不撞南墙不回头。
唐僧师徒途经碗子山,遇一黄袍怪。他本是天界星宿奎木狼,曾与披香殿侍香的玉女相爱。玉女下界投胎皇室,成为宝象国百花羞公主,失去了前世记忆。奎木狼占山为王,掳来公主做夫妻,育有两个妖孩,在悟空一声令下,两个孩子被八戒和沙僧活活摔死。最终百花羞重返宝象国,奎木狼被罚为太上老君烧火,不久官复原职。
这是一个造化弄人的故事。一心捍卫真爱的奎木狼甘愿抛下天神身份,变成面目狰狞的妖。渴望爱情自由的玉女历经轮回,全然遗忘海誓山盟的恋人。对转世后的百花羞而言,黄袍怪再怎样深情,都是可恶的妖。对不忘旧情的黄袍怪来说,即便百花羞记不起过往,终有被打动的一天。
一个不情不愿,一个自欺欺人,这段畸形婚姻维系了十三年。黄袍怪对百花羞宠爱有加,一定是真爱吗?百花羞对体贴入微的黄袍怪,就没有丝毫感动吗?
他们都很矛盾,百花羞一边享受被爱的滋味,一边排斥丈夫的身份,备受伦理女德的折磨。黄袍怪一边满足于梦寐以求的厮守,一边忍受妻子的冷漠绝情。
百花羞不是玉女,尚不知黄袍怪是谁,就被胁迫成了他的妻子,从开始就没有感情基础,还必须承受黄袍怪对玉女沉甸甸的爱,对她十分不公平。
黄袍怪自始至终都未背叛爱情,却用十三年也捂不热一颗若即若离的心,百花羞甚至帮助素不相识的唐僧师徒伤害他,还间接害死一双孩子。这样的病态情缘实质就是互相折磨,至死方休。
末了,回到故土的百花羞必然会因曾为妖妻的经历遭遇世俗冷眼。做回奎木狼的黄袍怪在辗转难眠的夜晚,忆起短暂的十三年和惨死的孩子,纵是心中悲痛也于事无补。
这正是天庭对昔日一对恩爱璧人开出的罚单——你们有情时,不能相守;你们相守时,偏偏没了情。
情之一字,陷得越深,伤得越重。人须有情,可将情视为唯一,未免错过了生命中更多的美好风景。谁说放手不是一种爱呢?
以小见大,借古讽今,这两段故事并非《西游记》中的重要篇章,潜藏的内涵却相当丰富。每一个出场的妖魔皆有存在的意义。神也好,妖也罢,面对感情时其实同凡人无异。
有人不在乎永远,只在乎曾经拥有;有人认定对方,就算站在对立面,宁愿赌上身家性命也要强求。这些都是他们的选择,从来无对错之分。只是选择了,就须承受后果,是苦是甜都是命数。我忽而发觉《西游记》着实是部悲情小说,待下次重温,再来叙叙新的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