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父辈们是没有青春的。
至少在这把两张大团结能换来三把的二胡发出声音之前,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不了解二胡,只是在一首民谣的视频里看着歌手行云流水的表演,买了一个装点门面,可是拆开包裹才发现连上弦都不知道该怎么弄,更别提学会拉一曲赛马那样炫酷的技术。
原本都打算毕业时和所有带不走的东西一起扔在福州,后来想着村里耍社火时那些拉二胡的乡亲肯定可以教我,索性带在火车上。
所以才有眼前,于我新开眼界的声音。
然而声音是无论怎样华丽绝伦的词藻,都不可能具现在纸上的,所以我只能将声音之外不为人知的故事记下来。
时间久到我还未曾降临这个世界,地点远到那时候火车要走一周,裹着铺盖挤在人堆里的父亲和一大堆村里的同龄人,被大人领着向北之又北的边疆——新疆的煤矿上讨生活。
关于边疆的风,我只是听闻,听闻它凛冽而刺骨。
在黑疙瘩刷成黑色的铁路旁,在白天与黑夜一个颜色的矿山里,即使是一个年轻健壮的后生,都要被这种黝黑厚重的生活所同化,所以我听说那里曾于风声与矿机的声音缝隙里,掺杂了一曲赛马时,即使不能最真切的感同身受,也倏忽间觉得,没有普及手机电脑的那个年代,父辈也曾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于生命最热忱的情怀。
悲怆的二胡声音在一个长音的战栗里到达尾声,父亲一边着急着点烟,一边讲起了故事。
二胡是通渭小曲里最重要的伴奏之一,不同于三弦、板胡,笛子、扬琴的是,二胡入门简单,学好则比别的乐器更难,虽然只有里外两根弦,但其中复杂的变化和人们投入的情感,都更深更厚,很多年青有力的后生,都因为子承父业的原因,很小就学习它。
升到二年级就被家里叫回去放牛的,当然并不止父亲一个,所以在煤山的角落里偷着练习铛咣里啷,拉一句东方红,太阳升的人,也并不止父亲一个。
在山村里,田埂垄上的他们哼着小曲唱着信天游,捱过一个个八两粮食撑一天的日子,这并不难,也并不简单。可是用诗人的话来说,夏天没有结束之前,饥饿是永远不可能占据上风的。
“那时候啊~”父亲说故事的水平远不如爷爷,老是从几节车厢里七长八短说到掉在地上的烟灰。而且并不明白长吁短叹这种调节节奏的技巧,只是在回忆陷入僵局时,重复这句似乎被时间封印成琥珀的慨然。
最起码他们也有值得回忆的东西,粗糙生茧的双手,年轻时也曾奏响山间的绝唱,不管是下里巴人般的自娱自乐,还是时代专属的青春凯歌,都是这个世界弥足珍贵的声音。
北疆的白日似乎常常为这种笨拙而生动的声音所感动,所以黑夜和寒风总是难以如约而至。
埋在矿山里的二胡如今不知腐化成什么模样,倒是少年如今,早已渡过了漫长的夏天,坐在煮着肉的火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