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母亲诞辰一百周年 旧忆散文三则

           小 序

       公元2025年,岁在乙巳。是年,我的母亲诞辰一百周年。值此佳节良辰,谨敬奉一组纪念文字,辞浅意远,语拙情真,聊表诚孝之怀念、赤子之寸心。祈母亲在天之灵顺适天年,冥然安息!善哉!

                                                            (中国重庆)黄 洁 于乙巳年中秋


      妈妈的胡豆瓣                        

       那日,我夫人的同事送给她两小罐盐渍的红海椒①,说是私家特酿,有渝东南独有的风味。揭开罐盖,一股初感陌生,俄而倍感熟悉的海椒鲜香,扑鼻而来,不意萌生出一道倍感亲切的味觉反应,刹那间让我隐然心动,勾起了好多逝去的念想……

      许多年前,我妈妈新做的胡豆瓣,也氤氲着那么香郁的鲜椒滋味,所以,一当品味,味蕾敏感,即刻唤醒了始自儿时的往事……

      妈妈一辈子为人师表,却不是那种懒于家务的女先生。她自小就学会了做巴蜀风味的“咸菜”②,什么泡姜、泡海椒、泡豇豆,什么腌大头菜、腌萝卜干、腌盐白菜,还有姜渍水豆豉如此等等。当然,制作胡豆瓣,是她最拿手的绝活。

       妈妈解放前夕就随爸爸到长江边的江津工作。酿造胡豆瓣,是她从那沱江边上的内江老家承袭来的手艺。所谓“胡豆瓣”,其实是一种鲜海椒豆瓣酱。只是随当地习俗,习惯叫它“胡豆瓣”而已。妈妈制作这种酱料,要选白皮大颗粒的当季胡豆③作原料。泡发后去了皮,那裸露的豆瓣像莹润的黄玉。豆瓣由生到熟,需要经过发酵。老四川人称这种发酵为“涹”④。“涹”豆瓣之前,要先在野外采一小捆黄荆叶备用。那叶子有一股特别的香气,是构成豆瓣酱的巴蜀风味的重要元素。起初的工序,是给生豆瓣拌和些许面粉,将其摊放在竹篾簸盖里,覆盖黄荆叶。过一段时间,掀开黄荆叶,只见那生豆瓣的外皮,蒙上了一层茸茸的黄霉。下一道工序要复杂一点儿:在那“涹”过的豆瓣里撒些食盐及其花椒面、八角粉之类香料,装进阔口的土陶罐里,掺进适量的凉开水,和着一起搅拌,然后拿到室外去晒太阳。

        妈妈制作胡豆瓣,一般是在仲夏时节。记得她晒豆瓣的时候,早上就要拿出室外,搁在一张高方凳上,陶罐口蒙上一块洁净的白纱布,用麻绳紧紧捆住罐沿口,防止苍蝇蚊子、蚂蚁虫虫之类闻到气味光顾作乱。几天之后,罐里的豆瓣持续发酵变软了,变成了酱色,还酿出好些酱汁儿,浮在豆瓣表面。有一天搬回家里,那陶罐散发出一道幽幽的香气。那香气很特别,除了香料味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黄荆叶的气味,很好闻的。

       妈妈说,那酱香味是胡豆瓣的精华;还说再晒几天,就可以加鲜海椒另外装坛了。没等装坛,我经不住那酱香味的诱惑,趁妈妈不在家,偷偷地舀了酱汁拌干白饭吃。偷舀过几次,见酱汁明显减少,就不敢再舀了。即便如此,还是被妈妈发现了。她并没有责备我,只是微微一笑,说:“好吃狗,还会偷嘴耶!”

       豆瓣酱“涹”熟了。妈妈指挥我搬来一个木盆,在中间搁上一块圆木菜板,把新鲜的红海椒铺在菜板上剁成小块块,备用。装坛,就像一道仪式,先将“沤”熟的豆瓣盛在一个陶缸钵里,在上面洒满剁好的小椒块,再加上花椒、老姜末,然后倒些白酒,搅拌均匀,用大勺子舀进一个土陶坛子,最后倒一小碗煎熟的菜油,让其铺在面上。妈妈揩干净手,小心地用一个小瓷盘作内盖,盖在坛子的窄口上,再把一个大的圆陶盖盖在坛子的外沿槽内,外沿槽照例要掺满清水。她站起身,微笑着说:“做好了。够我们一家吃一年了。”

       我们家的胡豆瓣用处挺多:用作羊肉白萝卜汤、排骨冬瓜汤之类汤菜的蘸酱;做回锅肉、红烧肉的佐料;也可做粉蒸肉⑤的佐料。最可口的,还是直接拌饭吃。那豆瓣拌饭的味道,真是绝了!慢慢嚼,嚼透夹裹在饭粒中的软腻的豆瓣,嚼着小海椒块,一股特别爽口的香辣味弥漫出来,是那种醇厚而清馨的酱香,一刹那便唇齿生津。那鲜辣醇香的美味,开胃极了。只可惜我们几兄弟长身体的时候,遭遇灾荒年。那时,我们不仅不能敞开肚子吃饱,而且那豆瓣酱也因为买不到胡豆而不能再做了。直到灾荒年结束,能够买到胡豆,母亲才得以重操旧业。

       记得“知青上山下乡”那阵,我和二弟每次从农村回家,都要带一罐胡豆瓣到乡下。当过知青的人都知道,知青不会种菜,即便在自留地种点菜,也长不好,不够吃。而且,我们所在的生产队离场镇比较远,连酱油都稀缺,更不可能奢望有美味的“下饭菜”。所以,那罐豆瓣就成了宝贝儿。除了用来做面条的佐料,更多的时候便成了唯一的“下饭菜”。大学毕业后留校教书,日子慢慢好起来,饮食也有了讲究,可是,每次回家都要带上妈妈酿制的胡豆瓣……

       也曾走南闯北,品尝过本国各地的辣酱、豆瓣酱,以及韩式辣酱、日式味噌、泰式咖喱酱,还有风靡欧美的tabasco(墨西哥特色辣椒酱)等等,那些闻名于世的香辣鲜美酱料,虽然各具诱人风味,广受诸多美食家的追捧,然而,都终归难以成为“我的美味”——使我本能地嗜好而无可替换的味道。这不仅是因为那些不同的辛辣与鲜香迥异其趣,最最关键的是都不可能让我在其中尝出“家的味道”,那是“妈妈的味道”——温馨和美的亲情味道呀!

       过去,离家久了,只要吃一口妈妈做的胡豆瓣,品尝着妈妈酿造的味道,我就忍不住——想家。如今,每当品尝美味佳肴,偶尔品辨出一股似曾熟悉的滋味,就会蓦然唤醒潜意识中的儿时的那道味觉,那时候,好想好想尝一口妈妈做的胡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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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海椒:重庆的江津人习惯于称呼辣椒为海椒。

②咸菜:咸,江津方言念着“hán”。江津人把所有经过盐渍、腌酿以及特制盐水浸泡等方式加工的菜肴统称为咸菜。

③胡豆:重庆方言,即蚕豆。

④涹:重庆方言,读作“wo”,入声。

⑤粉蒸肉:巴渝特色肉类蒸菜,即用米粉、盐、海椒、花椒、豆瓣及其他香料等制成佐料,拌和猪肉、牛肉、羊肉等,蒸熟即可享用的美食。

                                                                      黄 洁于己亥年晚秋

                  

              母爱至纯

       母爱,人性本真。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类在婴孩时期的初始之音“a”,都是朝向母亲的。由此衍生为世界各国呼喊母亲的话语:诸如中国人呼唤“妈妈(māmā)”、英国人呼唤“mammy”、法国人呼唤“Maman”等等,都以“a”为最基本的音韵。无疑,这些发送给母亲的本然亲情呼唤,源自于天下儿女们天然地体味到了母亲那无与伦比的慈爱温情。

       母爱,那是多么神圣而珍贵的人间真情啊!难怪法国著名文学家雨果满怀深情地感叹:“慈母的胳膊是由爱构成的,孩子睡在里面怎能不香甜?”伟大的音乐家贝多芬发自肺腑地感激道:“我很幸运有爱我的母亲”……我和他们一样幸运,一直是在妈妈的慈爱氤氲中成长,以至于她老人家仙逝之后,那种透彻心骨之情,仍不时触发我不可遏制的痛惜怀念。

       妈妈经常用充满款款爱意而很隐私的方式欣赏、关怀、庇护、担忧自己的孩子。

       我曾在妈妈任教的学校念小学,那段时间,她心情很好,回家常对父亲说:“我们家儿子长得好高哟,做广播操站在最后一排,比前面的学生高过一头……”,对我良好的生长发育,毫不掩饰由衷的骄傲。爸爸不善言辞,听了微微一笑,当然也是很得意的。

       我爸爸是果树栽培专家,由于工作的特殊性,经常外出调研,有些时间还会在离家很远的农村实验园地驻点,很少在家。因此,我上小学之后,由外婆照顾弟弟,我的衣食起居全靠妈妈料理。最要命的是,我好几次生病发烧都在半夜。我们家住在郊区,离城里比较远,当时没有出租车,黄包车晚上不出车,只能走远路去就诊。记得有一次,我又在深夜发高烧,妈妈背着我,在昏黄的路灯下,踩着坑洼不平的三合土公路前往医院,走啊,走啊走,我感觉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却没有一丝抱怨,反而心疼地安慰我:“不舒服哈,再忍哈儿,打了针就好了。”……

       妈妈是最希望我在学校有出色表现的。

       那年,庆祝“六一儿童节”的小学生歌咏汇演即将开幕。妈妈特意为我到裁缝铺赶制了一件白府绸衬衫,还把我的红领巾以及少先队大队长臂章洗得干干净净。那天,我们学校的合唱团最后出场,演唱合唱曲《花儿朵朵向太阳》(六十年代初电影《花儿朵朵》的主题歌),我荣幸地担任领唱。伴奏开启时,台下还偶尔有些叽喳声,待我轻舒歌喉,童音甫出:“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场内顿时鸦雀无声。合唱歌声刚落,剧院立即响起远比之前所有学校合唱团更为热烈的掌声。虽然,那掌声并非单单因我个人而起,却终归激动了一个懵懂孺子争强好胜的虚荣心。我放眼往观众席搜寻,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妈妈,终于看到妈妈在向我招手了,笑得那么开心……回家的路上,妈妈悄悄告诉我:“张老师她们说,你站在台上好可爱,歌声也好好听……”听得出来,她是满心欢喜的。

       1964年六月中旬,“小升初”如期开考。我报考的是江津一中。1960年,四川省政府确定只保留三所省重点中学:成都四中、重庆三中、江津一中。要考上这样的学校,成绩优异自不待言。然而,对于我来说,成绩倒没什么,最让人忧心忡忡的是政审。和我同时代的人都知道,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像我们这种祖辈为工商兼地主的,就属于出身不好,不仅想进入保密单位、政府要害部门工作,政审通不过,而且读书升学也会受此连累。那个时候“小升初”施行先放榜再发录取通知书。所谓“放榜”就是在学校大门口张贴大红纸书写的告示,公布被录取名单。放榜的前一天晚上,爸爸很晚才从研究所实验室回家,刚进屋,妈妈不无埋怨地说:“啷个弄晚才回来,我总有点心慌。”爸爸问道:“为啥子?”妈妈说:“你不晓得,我们今天开会,老师们都在说:今年的政审特别严。我就担心我们儿子……”她说不下去了。爸爸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妈妈用地道的蜀地内江话不容置疑地说:“不管啷个说,我儿子肯定上一中。”第二天,我惴惴不安地走到学校大门时,早已围了好大一群人。那情景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落榜者黯然神伤,上榜者欣喜若狂。我趁人群逐渐稀疏,挤近红榜,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名字,心中暗喜。故作镇静退出人群,有人轻轻把我抱住,回头一看——是妈妈。她微微笑着,带点神秘的意味,似乎我“喜中红榜”早在她意料之中。妈妈不信教,不可能临时抱佛脚,祈求哪路神灵来保佑她的儿子如愿升学;再则,我们家不过是一介客居此地的异乡知识分子,不可能奢望哪个官家援手帮衬。难道她相信“吉人天相”的运命一定会附身于自己的亲骨肉?我依着妈妈,第一次感觉到这不似和暖春季的六月原来也有好天气,享受着难得的美好的时光。

       上初中二年级,端午节那天,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横渡长江运动会轰动全城。为了激励市民踊跃参加这项既比拼游泳技能,更是挑战胆量与耐力的“勇敢者运动”,有一艘汽艇顶着两个高音喇叭沿江宣传,反复播送参加者名单。我们家住在江边一座小院,那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把院子里的人们都“拉”出家门。突然,邻居邓嬢孃大声嚷道:“田老师,田老师”,妈妈听到喊声赶紧从家里出来,问:“啥子事?”邓嬢孃反问道:“你没听到啊?你们家的大娃儿在横渡长江,好不得了!”话音未落,我妈的脸刷的一下惨白惨白,全身微微发抖,像打摆子……这些情况都是邓嬢孃后来当作笑话讲给我听的,她还补了一句:“你妈妈真的是嚇惨了,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个样子。”在长江边长大的人都知道,一到夏天,尤其是涨水天,那江水奔腾咆哮,水急浪高,这令人望而生畏的阵仗,恰好是江边长大的“天棒”崽崽们最感刺激的。那时节一帮小伙伴经常相约偷偷下河游泳(因为没有一个家长允许),去闯回水沱,扑腾鼓喷大漩涡,最刺激的是“放滩”,就是在大轮船开过后,趁着卷起的滔滔巨浪,顺着那气势磅礴的水流遨游,那才叫过瘾!我妈妈、爸爸都不会游泳,自然是极其怕水的,再则,我们家下面的那个河段有个巨大的回水沱,常有“水打棒”(即溺水的死尸)在水面盘旋飘过,更增加了他们对于江水的恐惧。鉴此,他们是绝对不允许我们家孩子下河游泳,而且以为我们一定和他们一样怕水,且会听话不下水的。没想到,我竟然不经允许肆无忌惮地去横渡长江,那凶险的江涛,那么令人心惊胆颤;那死亡的威胁,那么令人不寒而栗……这突如其来的事态,不啻让妈妈自蹈生死险境而不能自拔。直到已为人父,我才深切地体会到,对于儿女生命安全的担忧是父母最难以遏制的本能,特别是母亲尤其如此。

       我和二弟都是知青,下乡在一个生产队。妈妈第一次去探看我们是在冬天。恰巧我争到一份农活——犁冬水田。犁田会弄得满身泥浆,于是,我换了一件犹如“百衲衣”的破棉袄——那是我爸爸长期在农村驻点穿过的,早已破破烂烂,被妈妈缝补上千疤百丁,临下乡前,偶然被我翻出来,带到了乡下。隆冬时分,天寒地冻,提着犁头,吆喝着水牛下田,脚刚伸进水田里刺骨的疼,不过水下的软泥却是温热的,况且干这活还是有点费劲,干着干着身上也就热乎起来了。正犁得起劲,忽然听到有人叫我,那声音好亲切,顿时让我激动不已,不用转过头去,就知道是妈妈来看我们了。不料妈妈沿着田坎走近我,“哇”的一声痛哭起来,那哭声潜隐着深深的悲哀,似乎在悲悯自家孩子陷入了穷途末路。我赶紧爬上田坎,扶着她说:“你哭啥子?犁田挣的工分多,好早点回家过年,多耍几天。”她虽然收住了哭声,但是摩挲着我的破棉袄,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当然知道她的心思。那个时候,爸爸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之后,又被那帮“清理阶级队伍”的人整成“国民党中将特务”,这就使我们兄弟回城工作面临绝境,所以,妈妈看到我身穿比寻常农民衣着还破旧的棉袄在寒冷的冬天、刺骨的冰水里犁田,自然会触景生情,潸然泪下。好在,自从出了农村,进城工作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让妈妈如此伤心欲绝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叫人好生难忘。记得上大学时,每次寒假结束回校,妈妈都会递给我一瓶早已准备好的梨膏,那是拿黄花梨加川贝、枇杷叶为原料,用文火熬制而成,对于润肺止咳有特效——因为我抽烟,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很厉害,经常遭我夫人黑脸抱怨。不知为什么,妈妈从来没有劝过我戒烟,却一直惦记着我咳嗽,嗓子疼。所以,每次放假回家,一进门,她就快速地凝视我的脸色,然后问“咳嗽好些了没有”……如今一当看到“梨膏”之类的物品,瞬间便会触动我的神经,刺激泪腺,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模糊了……

       妈妈,我好想您。仙逝天国,您的在天之灵还安好吗?

                                                                            黄 洁于乙巳年初秋

          

           观音岩有一所小学

      不知从何时起,故乡江津渐渐变得不相识了。楼房、商铺、酒店新崭崭的,下了车走进城里,找不到路了。就连郊外的河岸、滩盘、山坡都旧貌换新颜,很有都市气派却很眼生。即便如此,对于故乡难以磨灭的印象——儿时留下的那么温馨、亲切的记忆,却犹如一幅幅或清晰如新、或朦胧如梦的影像,时时浮现在怀念故乡的脑海中……

       旧忆中,江津城关镇(现改称几江镇)背靠的鼎山山脉,往西延伸出一道山梁,当地人都叫它艾坪山。出了大西门,走几里路,有一道终年淌水的壕沟,那上面横跨一座石板桥,叫广子桥。从广子桥看上去,艾坪山矗着一面陡峭的悬崖,危耸而险峻,茂林掩映半山,古来称之“观音岩”。崖顶的前端有两棵从崖缝拱出的黄葛树,年深日久已长成参天大树。其树根硕大如虬,随意爬生;其树冠庞大无比,遮天蔽日。两树之间有四、五米见方的空间,天然铺就一块凹凸不平而边沿不规则的小石坝。崖沿砌着条石围栏,石头早已风化,不知经历过多少年代的风吹雨淋。砌围栏的条石宽如板凳,正好供过往的路人歇脚。夏日酷暑,更是人们庇荫乘凉的绝佳去处。

       从巨树主干往左侧内退数丈,原来建有一座古刹——观音寺。“观音岩”就是由此得名。新中国成立后,观音寺改建为一所小学,袭用其地名称为观音岩小学。

      我第一次到那所小学,是和妈妈一起去的,那时还是20世纪60年代。妈妈原本在城里的小学教书,为了方便照顾家里,才调到那所挨近我家的乡村学校。

       从我家到妈妈的新工作岗位,要走一段山间小路。路沿着艾坪山面对长江的斜坡用石板砌成,曲曲弯弯,虽然不算太陡,但是要走完那段蜿蜒而上的一里多路程,一般人也是会喘上粗气、流一通汗的。

       我喜欢走那山路。登上半山腰,往下看,视野相当宽阔—— 我爸爸工作的四川省园艺试验场(后更名为重庆市果树研究所)的美丽景色尽收眼底:果园里的大红袍桔树、蜜橘树、锦橙树、柚子树、桃树、苹果树、龙眼树以及香蕉林、芭蕉丛、葡萄藤架、苗圃、蔬菜地,如此等等,以不同色阶的绿色为底色,缤纷的杂色点染,像一幅色泽丰富、色调和谐的巨幅全景风景画轴。那画卷里的果树、蔬菜,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郁郁葱葱,生机蓬勃。

       放眼望去,离得远远的长江中的汽轮,平时在河岸上看去那么高大,此时却变得像一只只小小的玩具船,一当升腾起缕缕隐约可见的蒸汽,就会响起汽笛,还好,四周挺安静,我能听得见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再看看那些个小渔船哟,简直比一片小竹叶还要小……

       观音岩小学是一所乡间学校,然而,无论看其外观,还是校舍的内部,都不像我预想的那么破陋不堪。那所庙宇建筑物,其古朴的青石地基、厚重的墙体、黑灰的屋瓦及其厚实的杂木大门,大体上保存完好,都显示着老旧的时间。几间学生教室、一间教师办公室,两三间教师寝室,另有一间图书室兼体艺用品室,组合为三面体,坐南朝北呈“凹”形,被学校大门连同门两边延伸的墙壁闭合,围成一个不大的院落。中间的那个小院坝,地面是天然石面人工粗略凿平而成,供学生做操、做游戏或其他活动使用。靠大门一边的校舍,笼罩在浓密的树荫之下,学校荫其文化遗韵颇有迦蓝之风,却又透着新学的书塾气。

       我上五年级那年暑假,又随妈妈到她学校去了。正在妈妈的办公桌边专心看书,听见外面传来爽朗的本地方音,问我妈妈:“那是你的娃儿嚜?”“嗯嗯,是大儿子。”妈妈回道。听到她们说我,忙站起身来。只见一个衣着简朴的中年农妇,和妈妈一起跨过大约有30厘米高的厚木门坎,朝我走来。我莫名其妙地打量她:这个从未谋面的妇人,打着赤脚,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后脑挽着一个髻,看似饱经风霜的面容,眼角布着浅细的皱纹,眼里闪着和善的光泽;一身缀着补丁的阴丹布上衣,洗得有些发白了,深蓝色土布裤子,也褪了色。

       那农妇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转头问:“好大了哟?”妈妈随口答道:“快满12岁了。”“哎哟哟,长弄个高!”农妇发着感叹,走近我时站住,摊开右手,只见那粗糙的手掌上面搁着一块用什么叶子包着的东西,冒着热气。妈妈拍拍我的肩,说:“快喊刁五娘!”

      我连忙点头哈腰向那农妇问好,没等我站直腰身,刁五娘已经把那块热乎乎的东西塞在我手里,一边忙不迭地说:“谷芽粑,才蒸好。”见我迟迟疑疑地不揭开包粑粑的叶子,生怕我有啥子想法,又解释说:“没得来头,那是桐子叶,我们都是拿它包粑粑。”

       第一次尝谷芽粑,真是好吃!那深黄而莹润的乡村小吃,土里土气,却清甜得十分可人,还有一股新鲜的稻谷原香。成年之后,我品尝过许多国家、地方的糕点,可惜,没有哪一种能够让我颊齿留香得那般令人难忘。

       后来我才知道,刁五娘一家人住的草房,紧挨着学校。我妈妈习惯于和农村人打交道,一直和那些卖菜的、卖鸡蛋的农民关系友好。买菜,她从不讲价钱,有时还会给几个特别熟的农妇带几个馒头、糖果,或者送几件旧衣服。那些农妇见着她,都亲热地叫她“田老师”,常常把最新鲜的菜给她留着,还会给她带几个盐蛋、猪儿粑、麦芽粑什么的。由于妈妈的这种为人处世习惯,刁五娘很快就成了妈妈的农民朋友。

       我正津津有味地品尝谷芽粑,院子里传来呼叫“田老师”的声音,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好像在招呼久别重逢的亲人。原来是妈妈的学生听说老师回校,不约而同地来了一群,一来看望老师,二来借书回家看。那几个学生,无论男生还是女生,大都穿着缝了补丁的衣服,有个女生穿的是自家织染的土布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露着一种渴望通过读书改变人生的那一类农村学生的气质。

       那时候,自来水并不普及。观音岩小学还没有用上自来水。用来抹门窗以及桌子、椅子的水,都得到学校外的水田里取用。至于饮用水,只能经由一条悬崖下的羊肠小路,到一个小泉去用小木瓢舀进木桶,提着或挑着弄回去。

       那小泉,窝在观音岩崖沿下面的一个小小洞穴里,洞浅浅的,很逼仄,只容得下一个成年人弯着腰进去。洞底靠壁一眼清泉,好小好小,只不过一个中型的瓷器面盆那么大。一小荡泉水却清冽无比,水源来自洞壁侧上方的水滴。水滴从石缝里涌出,由缝里的涓流聚成大滴,间隔着轮流滴下——啵儿……啵儿……啵儿……啵儿……啵儿……,声声清脆,不紧不慢,一滴接着一滴滑落到明晃晃的水面上,绽起一朵朵晶莹剔透的小小水花。

       我随着几个学生到小泉取水,刚蹲下准备舀水,那个穿土布衣服的小女生对我说:“泉水是甜的,不信你尝尝。”我半信半疑,用木瓢舀了喝,那水透着一股清爽的滋味,入口便在嘴里化开了,居然在刹那间满嘴是若有若无的甜味,是那种带着一丝淡淡的莫名清甜的水味。小女生还告诉我:那山泉水,要喝的话,最好不要烧成开水,要生水才好喝,一旦烧热,不要说烧开,那甜味就没得了,寡淡。

       我往桶里舀满水,正曲着身子退出,一抹阳光擦过崖沿照射进小泉洞,那绽开的水花立即魔幻般地变成闪烁着绚烂色彩的水晶似的珠花,好不奇妙!

       待有了一些社会阅历,与一位行家说起此事。他煞有介事地告诉我,那是经由大自然层层过滤而流淌不绝的天水。这种最上乘的泉水,是那些道行高妙的隐者千方百计寻觅而不得的饮水。有意思的是,这样的水,却是很多山里农家日常用水。怪不得在许多缺医少药的农村,长寿之人比比皆是,大概是因为长年饮用这种水的缘故吧。

       观音岩小学图书室有两个旧书柜,在我当时小孩子的眼中,那书柜是很大很大的。书柜收藏的书刊,更是令我目不暇接:诸如《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等红色革命小说;四大名著及唐诗、宋词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少量外国文学作品,除了十几本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等欧美文学名著,更多的是苏联小说,现在都还记得的有高尔基的《童年》、《母亲》,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等,此外还收藏着一些中外文集、期刊和活页文选(全名《中华活页文选》,1960年中华书局创刊)。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书,让我不知道先读那本才好。

       读书也讲缘分,可称之书缘。一个人站在书架旁,面对那么多的书,可以随意选读,这是多么幸运,多么惬意的机缘呀!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神秘而强烈的吸引,只要和妈妈一起到她学校,我都会借一摞书,利用晚上、周末、节日如饥似渴地读。我更喜欢寒、暑假到那学校去,安安静静地一个人从早读到夕阳西下,才跟着妈妈回家。

       说实话,那时候有很多书我都读不懂,只能算是囫囵吞枣,浮光掠影。即便是这样,我和文学书籍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不仅由于我因其读书而热爱文学,还由于读书触动到了我的敏感神经。

       为此,我不能不提到《麻雀》。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一篇世界闻名的散文诗,只是因为作者叙述的故事,触动了一段让我刻骨铭心的经历,所以,读着读着就鼻子酸酸,泪眼迷蒙。由于那样的感动,我至今还能够复述《麻雀》的故事梗概:

       那天风吹得很猛,梧桐树摇晃得很厉害,一只出生不久,头上才长出绒毛的小麻雀,从树上的鸟巢里掉下地。一只猎狗看见了,走过去,张开大嘴,露出牙齿……

       接下来的原文,我一直记忆犹新:

       “突然,一只老麻雀从一棵树上扑下来,像一块石头似的落在猎狗面前。它扎煞起全身的羽毛,绝望地尖叫着。老麻雀用自己的身躯掩护着小麻雀,想拯救自己的幼儿。可是因为紧张,它浑身发抖了,发出嘶哑的声音。”

       老麻雀奋不顾身的抗争,不仅震慑了猎狗,而且震撼了它的主人,从而制止了一场血腥的悲剧。

       记得当时我不知抹了几次眼睛,才把那短短的文字读完。我为什么热泪盈眶呢?不是因为我性格柔弱,多愁善感,而是因为它唤起了我感恩母爱的幽幽真情。

       八岁那年,我和小伙伴玩耍时发生意外,严重受伤:脑震荡,头骨破裂,高度昏迷,气息奄奄,医生们失去了抢救的信心。当再一次测不到呼吸之后,医生决定送我到太平间……所幸我死里逃生,但是,这不是因为我天生福大命大,而是因为母爱的庇护。

       当我伤愈即将出院的时候,一位姓邬的大眼睛护士告诉我:当时,“你妈妈扑在你的身上,不让把你推到太平间,声嘶力竭的哭着恳求医生救你。……”她嘱咐我:“你要好好孝敬你妈妈,要不是她,你就进了太平间了。”

       妈妈的庇护,救了我一命,多么像老麻雀救小麻雀的命啊!我怎么能在读到那个情节的时候不被感动得眼泪汪汪呢?由此,我更是体会到,无论是动物,还是人,都有母爱。母爱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是不顾一切的,甚至可以奉献生命去实现的。

       由于当时年纪太小,我没有刻意去记住那篇散文诗刊载在哪本文集、杂志或活页文选,可是,它的作者屠格涅夫却成为我最先记住且敬仰的外国文学家。

       已近黄昏,我和妈妈该回家了。

       走出学校大门,走出黄葛树荫,只见观音岩前方铺满晚霞的空中,几只岩鹰展翅高飞,其中一只小鹰,紧跟着老鹰展翅、扇翅、滑翔、侧旋——翱翔的鹰们披着霞光,飞啊,飞啊,飞……


                                                                           黄 洁初稿于2017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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