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开始有意识的时候,我正在黄沙里躺着,那是沙漠。风起风停,我便在沙漠上飞起,落下。
第100天的太阳正从东边的沙丘上爬起,清晨的风起了,我又一次随着飞起,只是这一次落下,周围不再是黄沙,而是蓝色的海水。
我很高兴来到新的世界,随着水波荡漾地在水面伏着,我好奇地打量着。一条蓝鲸从水下跃起,我正巧趴在它的鳍上,蓝鲸一游起来,我就被浪花冲到别处去了,这下子我全身都湿透了。我本想跟着这头蓝鲸一起去旅行,可是我没能再到贴它身上。
被打湿的我感觉身体很重很重,离阳光越来越远,我在往海底沉。一开始我有点害怕,但当我看到粉色的珊瑚群和橙黄色的海星时,我就开始兴奋了。而当我看到鲨鱼时,他们游的飞快又凶猛无比的样子时,我差点尖叫出来,这简直太酷了。或许这远比和蓝鲸一起去旅行好玩地多,我心里这样想着。
就这样慢慢地往下沉,我看见了很多很多我在沙漠里从没见过的生物。实际上,我在沙漠里除了见了一次蜥蜴,两次沙狐,和五次仙人掌之外,就只见过黄沙。很多很多的鱼,各种各样的鱼,我到现在还不懂为什么它们都是鱼,却长得如此天差地别。
渐渐地我就开始觉得无聊了,因为也越往下越黑,后来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知道我还在往下沉,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又过了很久,我已经睡过去无数次之后的某个时刻,我又一次醒来,我感觉到我安稳地停住了,这感觉遥远又熟悉,我一下子完全醒了。这是黄沙,很久以前,躺在黄沙上也是类似的感觉,只是周围是风,不是水。这次醒来之后,我没有再下沉,只是一直躺在沙子上面,周围都是黑暗的海水,海底很安静,连水也不怎么流动。我和身旁,身下所有的沙子一样静静地躺着,我无聊地开始想:这些沙子是不是和我一样从沙漠里来?它们比我先到这里多久?它们会不会也在想我是什么样的?直到我把所有关于沙子的问题都想完了,我还是躺在原地。
我又开始想海水的问题,我把所有我能想到的关于海水的问题都想完了,我还是躺在原地。
我只是想问题,却没想明白问题的答案。
我看了看周围,好像除了海水和沙子,就只剩下我了。我于是开始想我自己,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接下来我会去哪里,会发生什么,这一次是风来把我吹到别的地方去,还是水把我带到别的地方去,或者那头蓝鲸会回来这里,带我去旅行。
还是没有答案,我开始怀念可以乘风飞在沙漠上的日子,我开始后悔没跟着蓝鲸一起去旅行,不对,我根本没有权利后悔的,因为就算我想,当时我也爬不到蓝鲸身上。想到这里,我有点悲伤了,悲伤了好一会儿,我就开始想为什么我没有办法爬到蓝鲸背上?为什么我只能被风吹着走,就算我想落下也只能等风停?为什么我现在要这样躺在海底,看不见太阳,乘不了风,动也动不了?我想了很多个问什么,可是还是没有答案。
我开始觉得烦恼,因为我有好多问题,可是一个答案都没有。
我越想越觉得难受,难受地觉得海水和沙子在挤我,好像要把我挤碎一样。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我想要想出答案来,哪怕一个也好。可是我想到的只是越来越多的问题,我最终放弃了,又一次睡过去了,只是这一次睡得很难受。我放弃之前最后想的问题是:“我是谁?”
这一觉虽然睡得十分难受,可是醒来的时候,我却很开心。因为我见到了阳光和很多新的东西,其中有一种是人。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男孩跑过来,摘下了我,不是,摘下了我躺着的那朵花。
他笑着深深地闻了闻花,我看见他蝴蝶一般的睫毛靠近我,又有一阵风吹来,把我吸到他的身体里。那里黏黏的,我起初以为我又回到海里,后来才发现这里的水是红色的,我顺着这红色的水流呀,流呀,最终流到了小男孩称之为心的地方。
我再这红色的心上住下了,周围都是红乎乎的一片,很暖和。更让我开心的是。我发现小男孩也可以和我一样想很多很多问题,而我能听见他的想法。他也和我一样经常问“为什么?”不一样的是,他有两个叫爸爸和妈妈的人回答他,告诉他问题的答案,而我没有。
住了不久后的有一天,我闻到了一种味道,后来我知道那叫花香;又住了不久后的有一天,我看见了小男孩手一动,就在纸上留下一道黑线,后来我知道那叫写字;第二天,我就发现我可以感受到所有小男孩能感受到的东西,我可以感觉到吃饭时肉和米饭的口感区别,可以感觉到爸爸批评他时他心里的不开心,可以感觉到他看到隔壁家的朵朵时候的脸发烫。我太开心了,就好像当时在海里被海水和沙子挤压,一下子松开了,突然在这一天得到了自由。
小男孩慢慢长大,我一直都呆在他的心上,以致于我渐渐忘了我自己,全然和他一起愤怒,一起悲伤,一起高兴。跟着他一起,我知道了很多,比如原来那些东西是沙漠、大海、蓝鲸、阳光。好像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可我终究不是他,这是我在他爸爸死去的那天明白的,他那么悲伤,我停着的地方——他的心都收缩起来了,就好像周围突然有海水和沙子挤压他的心一样,可明明什么也没有。而我突然茫然了,因为这一次我感觉到他的悲伤,却无法和他一起那样痛苦地悲伤。我以为他爸爸不过是和我过去见到过的黄沙、鲸鱼、海水一样,我虽然偶尔会想到它们,可是当初跟它们分开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开心到了新的地方,见了新的东西。我呆呆地看着他哭了一整天,以后我就记起了我自己,我知道我不是他,他从妈妈肚子里来,他是陈一南,我是从沙漠里来的,可我不知道我是谁。
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幽深的海底,被挤压地难受,可这次我没有放弃,我一遍一遍地想,追问,利用所有我从陈一南那里学到的,去思考我到底是谁?尽管我尽我所能,不断和陈一南一起长大,记住所有他学过的,看过的,听过的。可是直到陈一南死去的那天,我还是没找到答案,他死的那天,阳光很好,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病房,窗外有一棵刚抽芽的柳树和一只在树上歇脚的麻雀。麻雀歇够了,一跃而起的时候,陈一南的心突然就不动了。我想:我停在这颗心上71年,它日夜不停地跳着,现在也该累了,停下来休息了。我想着想着就觉得犯困,我于是也休息了。
我被火烧醒的时候,感觉到陈一南小时候看朵朵脸发烫时的温度,这肯定不是陈一南的脸在发烫,陈一南死了。火烧得我特别难受,难受地有些悲伤,有些痛,我想起陈一南爸爸死时候,突然就肯定地知道现在我的感觉和那时的陈一南一样。我想起来那是陈一南曾经说过的“爱”,我想这71年,或许我是我自己,可是或许我有一半也是陈一南。
我痛得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我还以为还在梦里。可是我分明感受地到陈一南的骨灰正挨着我。我知道我在陈一南的墓里。我想:要是一直这样和陈一南呆在一起也不错。我又想: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在海底睡过去,再醒过来就到了陈一南爷爷的田里,陈一南和人类管这个叫沧海变桑田。只要时间还在往前,我肯定会和陈一南分开。可是或许只要我不睡,这时间就没法往前了呢,不然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睡醒过来之后世界就变了呢?
我决定我再也不睡了,这样或许就能一直陪着陈一南了。有好几次我都太困了,差点睡着,还好只是差点。我一直没睡着,可是有一天阳光突然就进来了,风也来了,陈一南突然就飞走了,四散纷飞,我没办法抓住它们,我也开始往天上飞去了。我看着陈一南的骨灰飞远了,感觉到深深的疲倦,阳光太温暖了,风太温柔了,我最后想:陈一南,我还是没能永远陪着你。这一次,我差点就没睡着了。
我再醒的时候,正躺在一颗松树的松针上,这棵松树立在高山上,这时正可以看见云海披着晚霞,在夕阳和起伏的江山面前翻涌着。可是我没有去享受这美景。
我第一个想法是:永远真是一个悲伤词语。
我第二个想法是:我会永远活着吗?
我第三个想法是:我是谁?
又绕到了这个问题上,我决定放弃了,因为坚持也没有结果,我总是不能如愿,身不由己的,更何况陈一南死了,我没有办法去学习了。
我决定看看这景色,想起来“造化钟神秀”这句诗,造物主如此神奇,竟能造出这般美景,那我也是他造出来的吗?我又是什么呢?为什么我如同人一般有灵,而无身体,没有身体却又能感觉到,看到,听到呢?
我呆呆地思考着这些问题,直到我看到夕阳的光和云海间漂浮不定的尘埃时,我明白了:我是尘埃,不过是造物主的美丽错误,让我这粒尘埃有了灵。不不不,或许别的尘埃也有灵,只是我们无法交流呢,我甚至想冲过去问问那些云海上的尘埃,可惜这时候没有风,我只能在松针上躺着。我又想:陈一南说不定还活着,只不过也没了身体,只剩下骨灰,那些骨灰和我一样有灵,不过有的是陈一南的灵呢。
我又想,如果是这样,永远或许真的存在,像我,像陈一南。我还想,或许这世间的一切都和我一样,是一粒尘埃,对于这天地来说,无论我还是陈一南,无论花还蓝鲸,无论沙漠还是大海,都不过是一粒尘埃。在时间和神秘的天地之法下,身不由己地由一个地方迁往另一个地方,只是永远记得和不断遗忘和从未记起的区别而已。我们都将永生,永远这个悲伤的词语是天地间一切的前缀,这前缀注定所有的一切都是悲剧,而这悲剧又被永远本身无限稀释,以致于虚无。
我想得太多了,我又沉沉地睡去,那里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