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刺骨的冷。
疼。钻心的疼。
眼前一片黑暗。恍惚中带着血色。
全身上下,除了麻木和痛楚,只有冷。
被冷水和汗打透,阴风吹过,他的牙齿“哒哒哒”地磕打起来。
“呀嗬,倭寇也知道冷?爷再给你暖和暖和!”
炉里的炭火哔哔剥剥地响着。三角形的烙铁又被烧得通红。
阴影里的什么人,声音里带着卑怯的得意,烙铁就向着他的逼了过来。
灼烫的气息像是北风一样刺得他的汗毛像刺猬般立起。
“俺不是倭寇!”他想要吼叫,嘶哑的嗓子却只发出嗫嚅般的声音。
“你可想清楚了,还敢说不是,爷这一烙铁下去,你这只狗眼就熟了。来,说一句,‘我是倭寇’,爷我升官发财,你也好吃好喝,何乐而不为呢?”阴影里的声音引诱着。
“是……”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松动。
“你说什么?”阴影里浮出了一张阴森森的脸。脸皮上遍布媚上用的笑纹,脸皮下堆满勒索来的脂膏,五官漂浮在急功近利的油汗中,瞳孔里闪烁着贪婪的光。像只沙皮狗。
“是个屁,你才是倭寇,你全家都是倭寇!俺不是倭寇,俺是汉人……啊啊啊啊啊啊!”
红彤彤的烙铁在他左边眼窝里烧得滋滋响。
“我叫你不认,我叫你嘴硬!”狗脸狱卒愤怒中夹杂着凌虐的快意。
“俺,是汉人……”
“不认是吧,不认我把你两只眼全他妈烤熟了!”狱卒手中尚未冷却的烙铁,缓缓印上了他的左眼。
“住手!”一个声音遥遥传来。
狱卒的手一抖,吱啦一声,他的右眼上也泛起了白烟。
俺不是倭寇。
意识沉入黑暗前。他想道。
2.
刘师傅是个有骨气的。
在倭国偷师十年,据说把倭寇锻刀的本事学了个底儿掉。
就因为俞帅托人捎去一句话,“俞大猷要打倭寇了,缺好刀”,二话不说便回来了。
他打的刀,虽然貌不惊人,也没甚装饰,拿在手里却是格外舒服。
真格儿试刀时,才晓得厉害,粘皮带骨的大猪头,卯足力气一劈,连猪头带桌子一起两半。
可是他回乡两天半,屁股都没坐稳,便不知是哪个黑心的,怕刘师傅抢了饭碗,偷偷摸摸到官府里把他告了,说他是倭寇。
知县是个惯爱杀良冒功的,问都不问,直接拿人。
俞帅知道消息,拍着胸脯跟知县担保。
他说,刘师傅要是倭寇,我俞大猷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或许是他带来的两名少林和尚赢得了知县他老娘的好感,知县最后还是松口了,只是放人的时候风凉话不断,说得俞帅险些翻脸。
“哼,我泱泱中华,岂无良匠,学倭人伎俩,纵非倭寇,也活该他受这一番皮肉之苦。”
一群狱卒府吏在他身后正气凛然地跟着“就是就是”起来,呜呜不已。
刘师傅给抬回来的时候,样子太惨了。
遍体鳞伤自不必说,安身立命的一双手也算是完了。
黑心狱卒把绳子捆狠了,肘下不过血,加上虫咬耗子嗑,烂到骨头上,终是保不住。
俞帅喝了三斤劣酒,才红着眼睛,亲自操刀给截了去。
师傅左边眼睛连眉毛一起都给烧成一片黑糊糊,郎中拿着小刀雕花一样忙活了大半天才算是把那废眼珠子起下来,那样子,见了的人都说这辈子再不想葡萄了。
右眼稍微好些,却也是血肉模糊。郎中没动刀,却只是长吁短叹直摇头。
怕也是睁不开了。
刘师傅醒来的时候,就那么静悄悄地坐了起来。不动也不说话。给水也喝,给饭也吃,唯独不理人。俞帅来看过三回,也没见他开过口。
3.
“领俺看看铁匠炉去。”第五天,刘师傅终于说话了。
小兵小心翼翼领着他到了铁匠炉旁,一名自称“欧冶子传人”的丽水铁匠正在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手中新打的刀,如何如何的“遵循古法”,如何如何的能斩铁钉,善破铁甲,瞧见刘师傅来了,指桑骂槐地说着“某些个打铁的也没个脊梁骨,数典忘祖不忠不孝”之类的酸话。
刘师傅不理他,他却越说越来劲,只不防俞帅突然走过来,劈手夺去了他手上雕龙画凤的刀。
“欧大师又在这说打铁经了?你这刀能斩铁?那斩节竹子自然也不在话下了吧?”俞帅说着,便看都不看地朝着一旁桌上碗口粗的毛竹水筒砍了过去。
叮的一声过后刀就短了一半,尖子刚好扎在那“欧大师”脚面上,疼得他直跳脚。
“欧师父,我俞家军的伢仔命苦福薄,你这宝贝刀,我们用不起!俞家军庙小,也养不起你这尊大菩萨!明天起,你另谋高就吧。”嘴里说的客气,手上却毫不容情,揪着脖领子就把他扔了出去。
周遭发生的一切,刘师傅都没听见。
他只听见了风箱呼呼呼地响,火苗腾腾腾地冒,铁锤叮叮叮地打。
紧走了几步,凑到了火炉边。被地上的物什一绊,他险些摔进炉里去。
小兵赶紧拽住他的手,以为他要寻短见。
刘师傅却笑了,哈哈大笑。
俞帅过来的时候,他的笑声也没停。
“刘师傅,你这是在笑什么?”俞帅问。
“哈哈哈,左眼,看不见人了,可是,能看见火啊。”刘师傅笑道。
他缓缓转过身,对着俞帅的声音道:“大帅啊,你给俺物色个徒弟吧,俺这一身本事,还能传下去。”
4
“小子,你的刀法虽好,却算不上我大明第一。要知道,大明第一的刀客,就在我俞家军的军营里。”看戚继光演示完刀法,俞大猷似笑非笑地说道。
“哦?大明第一刀客?见高人不能交臂失之,小子我倒是要见识见识,少不得还要切磋切磋,还请俞帅为我引荐一下。”戚继光终究年少气盛,听见“大明第一”四个字,按捺不住好胜之心,非要见见俞大猷推崇备至的刀客。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匠作营,铁炉旁,一名瞽目老人默然而立。长袖空空如也,一瞥可知袖管内已是齐肘而断。
“莫非,他就是……?”看着面前这个根本握不得刀的盲人,戚继光吃了一惊。
俞大猷点了点头道:“他的刀,杀倭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