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长春宫,姜国王家夜宴。
白绫纱,青璃瓦,翡翠盘,金盅酒。姜王立了貌美的新后,携着见近臣,后宫变动,朝局也变动,当真几家欢喜几家忧。
王后离席,盈盈迈步到定北侯面前,他惊愕起身,离的这样近,方将她眉眼看清了。原在酒阑处云游,现若晴空霹雳,惊的他不得不转醒。
“本宫常听王上谈起侯爷,王上说这大姜的江山,有侯爷的一半。”
他尴尬,“娘娘言重了。”
“侯爷谦逊,本宫实在不知今日得见侯爷,也未来得及准备见面礼。”她自发间拔出一支碧玉簪,“曾有人同本宫讲,这簪是南诏进贡的,便赠予侯爷,还望不嫌弃。”
定北侯僵在原地,许久后方伸手接了。
一时街头巷陌皆传新王后极中意侯爷,当众赠了宝贝,他仕途当一马平川。唯有侯爷本人攥着玉簪呆坐,此间仲春,桃花通红如血。
岁月流水,若能绕回那年,当知那月、那日,是他将这簪小心插她的发间,夸她明眸似水,绿鬓如云,她便回头浅笑,夕阳潋滟波上,一生一世一双人。
而今风过,一树桃花落如雨。
这簪她戴了二十年,终是不要了。
他老了,两鬓泛了霜花,二十年后重逢,可她竟像倒生长似的,比当时还要年轻,风华不减。
她一直,都是个美人啊。
NO. 1
宫即墨捞起岑寂时,他半截身子已在溪水里浸的发胀,看来死透了。她窸窣摸了很久,一恼将他踢的翻了个儿,呸一声,“穿的花哨,竟是个穷光蛋!”
奄奄一息的岑寂攥住她的脚,吃力伸出五个手指。
即墨瞪圆眼睛,“五百两救你?”
“五万——”
眼前一黑,岑寂再次晕了过去。数月前,他方为云烟楼的花魁娘子洒下把把金珠,如今竟要拿五百两买自己的命,凄惨。
再睁眼,沉香氲鼻,青玉案,红木椅,碧窗纱,分明富贵人家,还未打量遍,宫即墨一张大脸便凑在跟前,拍手一声,“到手了!”说着算盘子打的噼里啪啦,“十四万八千八百八十八!”
“什么?”
“救你命的钱。”
“十四万银子?不是五万?五百吗?”
姑娘挑了眉委屈,“为救你,我可是用了祖传千年的灵芝哎!”她先沉默,尔后抬头痛心疾首,“爷,我说的是金子,不是银子。”
岑寂登时闭了气,“我没那么多。”
金灿灿的刀“嗖”的插在枕边,寒光四溅,惊的岑寂吃力翻身,回头对上宫即墨一张大脸,“那就捅你几个血窟窿再丢到河里,权当没救过你。”
“别,好说,好说。”
他皮笑肉不笑。
NO. 2
漠北边境。
羽国将领上官脱脱驻军扎营,他美人儿左拥右抱,酒步踉跄,一瘸一拐进中军帐。
宫即墨霓裳羽衣,提着裙摆混入,旁的兵士军刀一横,她娇滴滴做足了惊吓状,便真梨花带雨起来,“妾身不过刚去解了个手,军爷怎就不放......”
兵士眼睛滴溜溜打量,她生得极好,天生一副得宠的模样,日后指不定还得巴结呢,不妨先卖个人情?于是大手一挥,“走走走走——”
入了帐,便好说。
脱脱目光方落在她身上,她捻了发丝嘤咛一笑,指尖微扬,呼出口的全是青烟。横笛轻衔,声起处,美人也好,脱脱也罢,全都着了魔般随她出帐。
驻守兵士眼中,便是那美貌姑娘罗衫轻褪,向将军轻佻,“来嘛,过来呀——”然后他们一起钻进了灌木,兵士面面相觑,这会儿谁敢打扰?
丛林里,一脚踩上机关,迷醉的脱脱来不及挣扎,就被吊死在了高树上。美人儿依旧着了魔般轻笑,浅唱。岑寂跳下树来,系好绳子,宫即墨将竹笛搁在石上,风吹笛响,美人儿还在笑,不远处的兵士只当是将军的恶趣味,平明去寻时,岑寂和即墨已撤出百里。
这是交易,被救了的岑寂没有钱,却傲然提议,只要她帮些小忙,待他回到姜国长安,报酬翻倍。
于是马蹄飞驰,宫即墨搂着岑寂的腰,一直奔到姜国边境锦凉城下。岑寂纵马高呼,“定北侯岑寂!”
霎时城上举火如龙,奔走相告,“侯爷,侯爷还未死!侯爷归来了——”
此间局势是,漠北羽国挥师南下,姜国定北侯岑寂率军北上抗敌,却遭遇了大败,而今岑寂计杀羽国上将上官脱脱,也算是扳回了一城。
锦凉城主精心布置的金屋里,岑寂“咔嚓”咬了口苹果,“我只让你帮忙将脱脱引出,你的笛音竟能迷惑人心,到底是什么人?”
眼前宫即墨被捆成了粽子,惊恐望着他,嘤嘤哭得梨花带雨。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原想敲诈一笔,被人恩将仇报当枪使差点失身不说,如今竟被猜疑,落得这般下场!
岑寂拉了椅子坐她面前,“别装,我知道你不怕。”
宫即墨甩头,三千青丝散开,长鞭样凌厉掠过,岑寂躲开,而发丝触碰过的柱子已逐渐泛黑。她低头吃吃笑,“妾身名即墨,出身西苗,宫家。”
“宫二姑娘?”
即墨惊讶,“你认得?”
岑寂卸下剑穗,搁她眼前,是个未完成的粗糙同心结,红彤彤的,很是耀眼。“还是你给我的,你说我认不认得?”
那姑娘目光躲闪,“少攀亲戚,我可不记得。”
岑寂窥破心事,走近为她解了绳子,“早说不就好了,说什么小丽小花的来哄我,你毒功至此,我怎看都不像没名姓的,不疑就是傻。”他揉着她手腕,“疼不?”宫即墨埋头在他怀里,又嘤嘤哭了起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同心结,她自然是记得的。
宫家是西苗顶厉害的医门,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鬼门关抢人。小时候母亲身子不好,定北侯携妻儿前往西苗求药,见他怯生生站在父亲身后,一向调皮的宫即墨便开口调笑,“小哥怎扭扭捏捏的,像个大姑娘。”
第一句便犯了岑寂大忌,他幼时极矮,又生的白净,常遭同侪耻笑,于是便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一眼就惹了祸,后花园再见,即墨坐在地上蹙眉,伸手道,“小哥,扶我一把呀。”他一扶,那姑娘竟“哇”的哭了起来,栽赃道,“你推我,你推我!”
岑寂挨了有生之年,父亲第一顿胖揍。
再碰到那姑娘,他真就怒了,扑上去一把按倒,正欲一拳挥下时,却见她紧咬嘴唇,眸里的慌乱却不是装的,明显是被吓住了。他懊恼,一拳砸在地上,“算了。”
从她身上翻下,她就真哇哇哭了起来。她将编了一半的同心结掷在地上,“我原是来向你道歉的,你打我!我不给你了!”
姑娘笃笃跑开了。
他捡起她丢在地上的同心结,挂剑上,如是,多年。
十几年过去,二人长相皆同幼年大相径庭,难怪不认得。故人相见,他很高兴,躺在榻上悠闲,即墨却很害怕,偷眼瞧他,他不会为那年的事,还想揍我吧?
所以誓死不认,机智。
夜里她为公事归来的岑寂,亲手炒了盘蚕豆,腆颜讨好的样子,让岑寂很不习惯。
NO. 3
岑寂以凑足十四万钱为由,请宫二姑娘住进定北侯府。
他虽能征善战,可这名号却是袭爵而来,且袭的很不光彩。
岑寂之父岑书正,原为驻守居庸关的燕国名将,当时姜国南下一统,便是岑书正私开居庸关引狼入室,燕灭,岑书正有功封为定北侯,及亡,嫡子岑寂袭爵。
而今大姜虽是繁荣,百姓也安居,定北侯叛国之耻,到底为人诟病。
那时宫即墨就握着他的手,“小哥,旁人说便让他们说去,还能说掉你什么?况且那是你父亲,同你没的半分关系。像我,家人总让我安居西苗,做个医师,我却精研毒术走南闯北,他们嫌我野,都不要认我了,可我还是活得好好的。”说着嘟起了嘴,及此,岑寂总是苍凉笑笑。
国事战事吃紧,岑寂有些忙,却一直抽空来看她,带她看上元节排成长龙的花灯,泰山上漾起的第一抹霞光,长安城逐渐攀爬的风霜,洛阳倾国倾城的牡丹。
岑寂待她极好,她所饮所食,皆出自长安城最好的厨子,她所着所衣,花色材质可比后宫宠妃。那日对镜梳妆,轻垂流珰,铜镜里,岑寂便在身后小心为她簪一支碧玉。
“我娘留我的,听说是南诏进贡的名玉,可抵得上十四万?”他凑她耳边轻声,靠得太近,她的脸羞成了一朵桃花。
春城飞花时,岑寂带她到溪边放河灯,痴男怨女结伴,清静溪水飘走的是一盏盏点燃的心愿。岑寂看她合了手掌,郑重其事的样子,便刮了她鼻子,“什么愿?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实现呢?”
她背着手跳走,“就不告诉你!”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呀——”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世间女子所求,大多如此。我猜的。”
她的发髻一跳一跳,像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她走得很快,灯火阑珊处一入,就很难寻到了。他快步追,快步追,也试着蓦然回首,却并没有像诗中描绘的那样,伊人含笑,立在阑珊处。
是啊,世间女子所求,大抵都相同,实现了的却只有那么几个。化蝶是多美里的传说啊,千千万万人,横亘古今,却也只有那么的一对梁祝。
这之后的很多年,宫即墨都在回想,若那年、那月、那日,她的好奇心不是那么的重,没有跟上他,那么他们,会不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从蜻蜓戏水的夏,到枫叶尽丹的秋。
暗夜里,残存的树枝被风撕扯的沙拉作响,武人的敏感,让沉睡的即墨觉着会有刺客来袭,鬼使神差披衣出了门。月夜冷寒,一黑衣人窸窸窣窣跃上了墙,以极快的身法蹑手蹑脚来到侯府,被层层旧墙圈起来的,禁止涉足的,相传闹鬼的荒凉西北角。
黑衣人目标明确,跃进角落里被青苔覆盖的一口枯井。
下人曾嚼舌根说,那些年被侯爷夫人逼死的姬妾,便丢在这井里,鬼气森森的,因而数十年来,无人敢靠近。月黑风高,那人拉了面上黑衣,露出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岑寂。
她惊讶张了嘴,到底好奇。
穿过井底潮湿的通道,腐败气味散了,代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浓重的沉香,豁然开朗时,红的纱,黄的灯,精致的书画、古琴,壁上挂着珍珠绣鞋,碧罗裙,分明是女子闺阁。
鹅黄色衣衫的少女独坐,满面愁容,岑寂将黄金的簪插在她高高的发髻,“眉妩,这些年,委屈你了。”铜镜里,映出倾国倾城一张脸。她透过镜子,忽然害怕,“咦,有人?”
岑寂回头,宫即墨便站在那里,如一朵萎败的荷。
她没有看他,只望向鹅黄少女。
岑寂嗔怪,“小墨,你不该来。”
宫即墨就像一株毒草,枝枝蔓蔓的攀爬生长,无法抑制,她轻蔑一笑,“果真一副好皮囊,唇红齿白。”回头转向岑寂“这便是小哥,你喜欢的模样?”
眼眸一动,杀意尽显,到底是江湖人。姜眉妩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缩在岑寂身后,哇的哭了出来。
岑寂护着她,“何苦吓她!”
她瞟眼眉妩头上的金簪,“小哥,你送姑娘都只送步摇吗?”她全身都在抖,质问的声调里不自觉带了哭腔,“你明明已经有人了,为什么还要招惹我?”
岑寂沉吟,“不是这样!日后我同你解释。”
“不必了,你我原就无甚关系。”
宫即墨转身离开,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岑寂他没有追出来。
NO. 4
西苗,宫家。
行走江湖三年不见的宫二姑娘归家了,宫家大人并未像她想的那般不认她,而是高兴的合不拢嘴,姐妹们更是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她红了眼,到底是亲人。
她话不多,不温不火,客套寒暄,不像从前嘻哈的样子,倒让姐妹们尴尬了,私下揣度,不知这姑娘,是长大了,还是受伤了。
宫即墨觉着,岑寂待她,到底是有些情分的。也曾带她游山玩水,踏遍万千风光,锦衣玉食,享尽人间烟火,可男子待女子,这样,便算是有情分了么?
他有的是权势,待眉妩也这样,对他来说,这不难。可对她来说,便有些巴巴的望了,可能想多了吧,他从未允诺过她什么,也未谈及相爱,或许是她误会了,可在下人叫她“侯夫人”时,她脸红,他明明是极享受的神情呀。
宫即墨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
今夜月色朦胧,朦胧中他似乎有说过,日后解释。
可惜,没等到什么日后,宫家便灭门了。
那是极惨烈的屠杀,宫家绝世医门,世代救人,武功却平平,就算有毒,也只是顺道研究,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宫即墨杵着三脚猫功夫,拿着长鞭,同那些匪徒样的厮。暗夜泼开了一片血色,兄长的头颅咕噜噜的滚到她脚下,红艳艳的血溅了她一身,烙进她的眼,她的心。
长鞭上的夺命毒越聚越浓,挥动处,但凡沾上,人、畜、草、木皆化为脓水。
这是她最凶悍的毒,江湖岁月,她使毒欺负人、玩弄人、躲歹人,却从未真正杀过一人。而今她杀红了眼,白骨遍地,人潮依然涌动,前赴后继,断了突围的所有退路。
是岑寂的虎贲军,她知道。她的眼挨个扫过,秦风、白闵、徐缘、素君......全都是他帐下,股肱之臣。
到底是南征北战,这样的情势,远程狙杀便可一击制敌,所以高处屋檐,全是伏杀的神机营拉开长弓。
令出一刹,岑寂纵马飞奔到场,厉喝一声,“慢——”
长鞭袭来,他一手攥住,她本能的撤毒,眼底血红散尽,慢慢的全成了盈眶的点滴。岑寂挥手,点住她周身要穴只在一瞬。
他来了,她怎样都无路可逃。
被带至他身侧,她全身都在发抖,“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姜眉妩死了,你不该杀她,你也没理由杀她。”
原来,是为她呀。
宫即墨笑了,“嗜杀的天性,不是理由么?”
秦风扬手甩她一个耳光,白嫩的面庞上留下难看的红褶子,逐渐凸显,最后连同唇角也滴下血来,岑寂喝止,“别碰她!”
她阴鹜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扫至他脸上,眼底那些莹莹的终于吧嗒落了下来,碎在尘土里,杂乱不堪。
她一贯矫情,一贯喜欢假哭,这回,该是真的。
岑寂呆望着战火后的残骸,无奈闭了眼睛,这梁子,算是结大了,他来不及。父亲岑书正并未真正叛燕,当时征战,燕弱姜强,终年烽火,生民百遗一,所有的关口都破了,只有居庸关独木在支,老燕王下令,停战吧,如今哀鸿遍野,注定国破,战至一兵一卒有何意义?所以一把火烧了王宫,那姜眉妩原姓燕,是岑书正于烈火中抱出,燕国最后的王女。而燕国还有一支军,岑家麾下,隐于暗处的复国军,岑书正也好,岑寂也好,都从未想过背燕。可王女死了,死于宫即墨最擅长的蛇行蛊,死状凄惨,头和脚都连在一起,再分不开了。
都说是宫即墨争风吃醋做下的祸事。
前朝将士,怎能不报复彻底?群情激奋,这不是岑寂所能控制,何况,那可怜的王女,同他情如兄妹。纵是岑寂选择不闻不问,暗中兵马,那些信念被击溃了的旧臣......他挡不住。
赶到时,宫家血流成河,疮痍满目。他的姑娘,正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扬鞭杀出一条血路。
岑寂咬牙,傻人!你逃不掉的!
可岑寂只能护她性命。
宫即墨不安分,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天牢逃了出来,被岑寂的人大肆搜捕。
心有灵犀,或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第一个找到她的人,是岑寂。
那天雨下得很大,宫即墨蜷在石桥下,狼吞虎咽嚼着沾了泥水的馍馍,她扮作乞丐讨来的。雨水顺着她杂乱的长发滴答滴答,她感了风寒,一个喷嚏,馍馍就被抖在地上了。
宫家幺女,何以落魄至此。
岑寂为她撑了一把伞。
宫即墨靠在桥墩上,闭了眼睛。岑寂看见她纤长的手指狠命攥进泥土里,血和污秽混在一起,看不清明。
“从今往后,不会有人再敢追杀你,只是,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宫即墨睁开眼,岑寂递她一个馍馍,雪白雪白的。
她一口啐在地上。
岑寂走了,玄色身影隐没在雨幕里,消失了看不见了。宫即墨放开紧攥的手,到底是哭了。
西苗,宫家,一页青史。
NO. 5
新后母仪天下仅三月,岑寂就折了心腹,秦风。王家惯用的手段,随意编排的“谋反”,这样莫须有的罪名。
属下出事,岑寂当然要去请罪。
岑寂御书房前跪到腿软时,姜王方衣衫不整的出来。岑寂瞥到九重纱幔后,有个嫣红身影一晃,将红纱盖上光洁的肩,定睛再看时,姜王已合了门。
心酸得很,榻上,应是他的姑娘。
岑寂咬牙,小墨你够狠,于身于心,你都有够狠。
姜王雷厉风行铲除了岑寂朝堂诸多羽翼,几乎动到他埋于深处的前朝兵马。而这一切背后似乎都有隐于帷幕的血红身影操纵。
定北侯被借故褫了爵位。
近来长安城采花大盗出没,人心惶惶。姜王交给岑寂处理,戴罪立功。多容易,采花贼常出没的地儿,唤个青楼女子引诱,埋伏人手擒拿就是。可岑寂小看了他,那采花贼会用毒,派去的人马虽逮了他,却折了大半。
岑寂看到手下死相时,有如闷雷砸中头顶。蛇行蛊,宫即墨最擅用的蛇行蛊。
采花贼瞎了一只眼,歪着脖子被扭到岑寂面前,裂开大嘴笑,“爷今儿可算栽在你手了,要杀就杀。爷睡过的女人,比你岑寂见过的还多。”
岑寂淡淡,“蛇行蛊,说出来由,给你活路。”
采花贼翻了白眼,指着其中瞎眼,“宫即墨打的。”
二十年前,采花贼采到宫即墨头上,好胆魄。那采花贼被宫即墨放毒玩弄了整整一月,磕破了头唤声姑奶奶但求痛快一死,宫即墨玩腻放他走时,他心里全是阴影。嗣后费劲心机学得宫即墨的蛇行蛊,四处为恶,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
岑寂拿了姜眉妩画像给他,采花贼笑呵呵,“这个刚烈,爷用了蛊都没吃到她,咬舌自尽了,忒水嫩。”
他说得嘚瑟,分毫没意识到岑寂脸色,已慢慢变了。
“爷我平生最憾,就是没将宫即墨这个小贱人逮住,要她落在我手里,哼哼,定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岑寂挥上一拳,就将他另外一只眼睛打瞎了,冷冷一句,“凌迟。”
采花贼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岑寂你个瘪孙,说话当放屁,爷都说了蛇行蛊......”
真相,如此简单。
岑寂踉跄回到书房,四肢冰凉。他再不敢回首望她曾住过的小屋,怕一回首,那里一草一木都令他心如刀绞,平生无法承受之重。
小墨,小墨。
那天岑寂失了冷静,不计后果闯了后宫。
他的姑娘,坐在深宫最大一株桃树上,遥向西苗,一曲横笛。红纱低垂,赤脚摇晃,有红绳系着银铃,清风送出响动。笛音悠远,风过千山。
岑寂来时,一树桃花落如雨。
他半跪在桃树下,他的姑娘放下笛,却没有看他。
捧茶侍女呛声,“爷,您今儿跪王后,算是臣子,或只是岑寂?”
岑寂仰望她,想说什么哽住了,“小墨。”
一句出口,眼圈红了。
姜王后没有看他,径自跃下,踩着一地花瓣,拂袖离开。血红身影转过宫墙,望不见了。风撩起岑寂长衫,略清冷,他一句“对不住”终没能说出口。
姜王派人赐死岑寂,谋反,莫须有,帝王除掉强臣,往往都是莫须有,只不知是这姜王的意思,还是王后的意思。倒也没冤枉他,岑寂的“谋反”,只是时间问题。
岑寂接旨,接毒酒,就有部将打翻了去,厉声一喝,“我等效忠燕国,殿上宣旨者,是何人耶?”
岑寂正色,“我岑家世代为燕臣。”
言毕,拔剑斩使,揭竿而起。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爆发,一年功夫,三军围宫,兵临城下。
只是,六军不发。
宫即墨一身红衣站在城下,鬓发凌乱,被兵士推搡着,垂下头去,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姜王叫人阵前喊话,“前朝燕王女已委身于朕,王女之子即是正统,卿何以谋反?”
无人会信,岑寂也不信,姜眉妩已经死了。
王女胸口,有六瓣梅花胎记。于是姜王叫人于城下撕开她的衣服。
岑寂蹙紧眉头,良久一声,“不必,我信。”
他的姑娘,他终究不忍心让她阵前受辱,他欠她太多太多了。
岑寂接受条件,抑或说是威胁,带五十兵马,入城和谈,纵那是一场鸿门宴。
NO. 6
飞红环绕,玲珑朱翠,金声玉应,流光溢彩。
姜王宫设了场极丰盛的宴。宫即墨自玉阶上款款而下,手把栏杆微蹙眉。
她气色差了许多,人也瘦,绯色胭脂晕在突起的颧骨上,多了些风霜点染的气韵。
不见姜王,只有风和月,她和他。
她也未开口,只斟了盏酒,见岑寂迟疑,便轻抿了一小口后再予他。岑寂一拳砸在案上,“姜王也忒情薄,在城下,他竟这样对你!”
“姬妾而已,想起就寻,寻了也便那回事。”她笑笑,“你那几房夫人,你又爱过哪一个?”
岑寂默然,只低头自顾自喝酒,大口喝酒。他将刀搁在案上,“你想杀我?”
“不,我有事相求。”
他拉住她的手,隔着二十年光阴,“那便跟了我,我什么都应你。”忽又抬头,“你原本就该是我的。”
即墨唇角微抿,轻解罗衫,岑寂想侧过头,待瞧见她胸口那瓣血红盛放的梅,蓦地闭了眼去。她低声,“我是。”
她那白如雪的胸口,梅开六瓣。
当时胸口被烙上梅花标记的女婴有四个,都是公主替身。真正的公主,皇城陷落前就被送到西苗,她的父王要她远离纷争,不被家国仇恨束缚,一生安好无忧。而岑书正抱回的姜眉妩,只是替身之一。
可怜的姜眉妩,见岑寂同即墨误会,私逃出府寻即墨解释,被采花贼盯上,还是会用蛇行蛊的采花贼。
上天予了多大的笑话啊。
错了,全错了。他们为了一个错的人,伤她至此。
“小墨,小墨......”他握着她的手,哽咽说不得话,好端端的姑娘,好端端的他们,怎么就这样了呢?
即墨击掌三声,侍女捧着锦盒,抱着婴孩上前跪下。
锦盒里搁着姜王的头,她到底是计杀了他。宫即墨抱着孩子,无限爱怜,她逗着孩子,眼清澈明亮,好似回到那年那日,“小哥,你若对我有情,对宫家有愧,对大燕还有忠的话,放过我孩儿,他是大燕王室,最后的血脉。”
他看着那孩子,好看的脸,清秀的眉,啃着手瞪他,多可爱就有多扎眼。
可这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
岑寂抱着她,头搁在她胸口,“小墨,我们还会有孩子,还会有很多孩子,大燕王室的血脉不会绝。”
她苍白笑,“不会了。”
宫即墨说,“那你处死他吧,我把江山送你了,不论是姜还是燕。”她摇摇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累了,小哥,真累了。”
爱恨纠葛,当年她跪在姜王面前,向他坦诚身份,想要借他之力除掉岑寂,可当真相的面纱一步步被揭起,却这般令人无力。岑寂一直都爱她,只是他无奈,他没有来得及,可是,那些时空里交替的过错,养父母的血仇,又寻谁去报?那些人,到底是大燕的忠臣良将,赤胆忠心啊......
不能爱,更不能恨。
她只能像一位前朝公主般尽忠,杀了入侵的贼子,她孩儿的父亲。只是......
燕王希望的一世安好,兜兜转转,却还是回到了这咫尺宫闱,庭院深深,却只能进,不能退。
这个中滋味......
岑寂望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苦笑,“你到底是恨我。”
“恨过。”
尾声
寻到宫即墨,是在积雪深了的青松下,旁边悬崖万丈。
她就静静靠在那株青松下,唇角不住涌出的血已然变黑。
哪有这般轻易?那日她跪在姜王面前,只是想同他联手,除去共同敌人,谁知他还要她的人,要了她的人,还要她的忠心,于是将子母蛊种下,姜王若死,她三日内当暴毙。
他要她拼尽全力,护他周全。
到底是何时,即墨原谅岑寂了呢?重逢的第一眼,看他二十年来相思、愧疚的煎熬,明了他当年的处境,还是那日桃花树下,他双目通红的一跪?
在姜王以她为饵,诱杀他时,她忽然就乱了,甚至不惜最后一击,玉石俱焚。
她还是爱他,那么爱他。
宫即墨倒在他怀里,看他红着眼手足无措,声嘶力竭,“你挺住,我救你,我带你寻太医,我带你......”
可出身西苗医门,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已经倒在他怀里,奄奄一息。
他应该知道了吧。
凉凉的液体砸她脸上,像坠落的雨,渗入骨髓,她吃力伸手,他攥住,她倔强抚上他的脸,挤出一个明媚的笑,“真好,从今往后,你就是王了呢,没有人再欺负得了你......”
“到底是情深缘浅,错了就是错了,小哥,我好......我好......”
她再说不出话,像一个小不点缩在他怀里,咳嗽着,咳嗽着,双目未瞑,却慢慢的弱下去,弱下去,终于无声。
他眼中的雨,噼里啪啦瓢泼而落,滴到雪地上,一砸一个血窟窿。
松间还有些极痛的悲鸣,他像只重伤失群的兽。
《燕史·悼王本纪》卷二十三:嘉隆五十二年,姜灭燕,王女燕墨流亡西苗,嫁燕将岑书正长子岑寂,生子岑念,为复国计,王女入嫁姜王宫,尊后。永明元年,岑寂攻陷长安,逐姜复燕,同妻燕墨团聚,及冬,王女薨,岑寂称燕悼王,追王女燕墨为后,谥号孝元。
一页青史,记叙如斯。
百年之后,旧事谁还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