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砺,才能练就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响。——泰戈尔
当我们认真思考人世法则时,“世界上为什么有痛苦?”这个问题最让我们困惑不解,烦躁不安。我们中间有人说它是对人类远祖的原罪的惩罚,也有人称之为前世的因果报应。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说,痛苦依然是痛苦。
实际上不可能没有痛苦。痛苦的理论和创造的理论紧密相连。因为,不完美就是痛苦,而创造总是不完美的。
为什么有不完美呢?说来话可就长啰,它源自洪荒时代。“创造不会不完美,时空中它不可分割,它不会囿于前因后果。”这恐怕是荒唐的奢望,我们心里是不应该产生的。
世界是不完美的,因而才是活跃的。人类社会是不完美的,因而才奋斗不息。我们的自我感知是不完美的,因而是以不同方式了解灵魂和其他一切事物。然而,活跃中有宁静,苦斗中的成功,差异中有爱。
所以,应该记住,与完美对立的,是空虚。但“不完美”与“完美”,不是对立的,不是敌对的,是“完美”的一种表现。演唱的一首歌,未达到最高音阶,未结束时,确实不是一首完整的歌,但同这首歌不是对立的,每个部分中涌动着这首完整的歌曲的快乐。
若非如此,怎么会有意蕴呢?他就是形象的意蕴。他每时每刻把“不完美”转变为“完美”,因而,他是意蕴。在他中间,一切渐趋丰满。这就是意蕴的形态,这就是意蕴的性质。所以,世界的呈现,就是快乐的形象,就是快乐的甜美形象。
所以,这不完美的世界,不是空虚,不是虚假。所以这个世界,形态中有非形态,声音中有感觉,气味中有躁动,让我们渲染在不可言述的情境中。所以,天空不仅环围着我们,也使我们的心颤动。阳光不仅帮我们的目光达到目的,也唤醒我们的内心。凡是存在的,不只存在着,也使我们的心充满智性,使我们的灵魂充满真实。
我们在人群中看到的,也远远地超越人。我们找不到奥秘的边际。人的力量和情爱,在多少人和多少民族的历史上,形成多少奇特的形式,经过多少不可思议的事件,经过难以坚持的奋斗,突破界线的限制,展示了至上灵魂。在人群中,这就是快乐的不朽形象。
我们抗拒痛苦,多次想开口说:“我们要平等地感受苦乐。”对某个人来说,采用某种方法麻痹心灵,那样满不在乎,也许不是可能的。但是苦乐不仅属于个人,它与每个世人密切相关。我不感到痛苦,不等于人世间就没有痛苦了。
所以,不光在个人中间,要在广大的领域审视“痛苦”。那儿,它以自己火焰的灼烧和雷电的打击,创造了多少民族,多少王国,多少社会。那儿,它让人的“寻问”在崎岖的路上奔走,让人的意愿穿过难以刺破的屏障,一一闪现,不让人的拼搏在微小的胜利中终结。
人的痛苦,不仅覆盖着柔软的泪珠,也闪烁着刚毅。人心中的痛苦,如同世界上的利器。它是光,它是热,它是运动的,它是生命。它在弯路上逡巡,在人类社会中创造崭新的劳作的世界和美的世界。这炽热的痛苦在有的地方显露,在有的地方隐藏,让人世的一切气流不停地循环。
我们不会小瞧或心理脆弱地看待人的这种痛苦。我们将昂首挺胸地承认它。我们不会以痛苦的力量毁灭自己,而会使自己更加坚定。不经受痛苦让自己升华,而让痛苦打败自己,坠落深渊,是对痛苦的侮辱。某些东西,如果恰当地承认,活得就有意义,可用它来自杀的话,就必定成为痛苦之神前的罪人。但愿我们不以痛苦来藐视灵魂,而通过受苦理解灵魂的尊严。除了受苦,再没有认识那种尊严的其他方法了。
因为,前面我已暗示,只有痛苦能体现人世间的一切事物的价值。人创造的一切,是用痛苦创造的。不是以痛苦创造的东西,不全是他自己的。
因此,不是通过安逸,通过享受,而是通过舍弃,通过馈赠,通过修行,通过受苦,我们才能深切地获得灵魂。除了受苦,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解自己的力量。我们了解自己的力量越少,理解灵魂的光荣也越少,真正的快乐也越浮浅。
奋斗以痛苦的形式在世界上存在着。我们在身心内外创造的一切,全是一面奋斗一面创造的。我们的一切诞生,全经历阵痛,一切收获全从舍弃之路走来,一切永生全踩着死亡之梯攀登。
皇帝建立帝国,经受巨大痛苦,也享有巨大快乐。爱国者为建国捐躯,是最大的痛苦,也是最大的快乐。学者获得知识,情人追求心上人,也是如此。
消沉的日子,我请求我的笔:别叫我感到愧疚;别让震撼不了所有人心弦的作品落进谁的眼帘;黑暗中莫蒙着脸;别把门关死。点亮五光十色的华灯,啊,你别悭吝!
世界极其辽阔,它的荣誉永不黯淡,它的性格十分温和。昂首于看不见的阳光下,它不眨的眼光安详而坚定,它的胸脯上横陈着河流、山脉、平原。它不属于我,属于无数的人。它的鼓声响彻四方,它的火焰照亮昏暗。它的旌旗在天空猎猎飘扬。在世界面前,莫让我感到愧疚,我的损失,我的苦恼,于它是尘粒之尘粒。
当我依仗自制力忘却自身的苦痛,苦痛便以世界的面目出现。我于是望见,悲伤的洪流通过密集的支流在岁月的胸上奔流;浩荡的心河在千家万户人们生活的河床里流淌;眼泪的布拉马普特河波涛汹涌,在各国家庭的河滨酝酿沧桑变迁。亘古如斯的人们的哀乐愁苦霎时坠落我的胸膛,像洪水使我的肋骨索索战栗,随即在大地的一片哀鸣中消逝于“无穷”,其动机不得而知。
白日一整天都在劳作,四周到处都有人忙碌。白天我觉得,由于这一天的劳作和这一天的交涉,这一天的一切工作在日终时刻都业已全部完结。我没有余暇来思索:是否还有话语残留在心窝。
今日,我请求我的笔:别叫我感到愧疚。让你的贡献像河水浸出堤岸;让我的哀伤因你的赐予而被遮掩;让我哀伤的哭泣融进世界千万种乐曲。
我内心的痛苦,今天披上了赭色的袈裟。它渴望走向外边的路,走向远离一切劳作之外的路;这条路犹如独弦琴的弦一样,在那隐藏在心灵里的人物的步履弹奏下,嗡嗡地鸣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