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会有“happy ever after”这种事存在吗?不会吧,大概率是不会。但总有那么一刻,你会有那种错觉,是不是下一秒它就会发生。就好像此时此刻,我,郑雨锋,东阳,铛铛,闵尧,王军还有钟叔几个人站在爆点的大门口,一起抬头看着那些色彩单调却依旧炸得很好看的烟火。每一次它们在天空炸开的时候都会将每个人的脸映成不同的颜色,我偷偷的向旁边看去,发现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也没有专心的看烟花—郑雨锋,他在看东阳的脸。
人啊,真的不是诚实的动物,嘴上说了一千遍不再想他,不会再care他,不想再看到他,结果一个眼神一秒钟就出卖了自己。
东阳则拉着闵尧的手,一如当初他拉着郑雨锋的手那样,抬头笑着。不是他不在乎郑雨锋的感受,而是对他来说,郑雨锋可能早就已经释怀了吧。
铛铛又瘦了一圈,要不是那双略微下垂的小狗眼一点儿没变,我还真是有点儿认不出了,他辞去了奢侈品店的工作,现在在给几家媒体公关号撰稿,三不五时因为截稿日的临近挑灯夜战,自然消瘦了不少。好在他见到我没有觉得陌生,依旧大呼小叫的跟我聊八卦,让我的心总归是暖了点儿。
王军不再计较东阳背叛他跳槽到Des的事了,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作为老板连爆点都守不住了,又有什么立场去埋怨那些自己找出路的人呢。随着最后那颗蓝色的烟火飞扬炸裂绽放,所有在外面的人都鼓掌欢呼了起来,我则瞥见他在偷偷抹眼睛,是烟花的灰烬吗?不…那应该是眼泪吧。
我呢?
爆点的最后一夜,对我来说又是什么呢?一切的结局,对我来说,又应该是怎样呢?接下来我又该何去何从?这些日子以来我似乎都在想着别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我在感情上后知后觉,我在事业上裹足不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连最后蓝色焰火炸裂的那一刻,我都在望着别人,我都在思考着别人。是啊···我的生活中有太多的别人,太少的自己,我的喜怒哀乐都寄生在每一个别人的身上。
我低头,不再去看旁边每一个人的表情,不再去思考他们在思考什么,张开双手,微黄的灯光下,点点灰烬飘落在掌心,用力攥紧再张开,它们变成了更小的微末然后随风而去。
“进去吧,刚刚就是最后一束”王军拍了拍我的背,他用力吸了两口手中的烟,然后把烟屁股丢在地上踩了踩。
“嗯”我答应了一声,却依旧停留在原地。
爆点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吧,人们摩肩接踵,叠脚而行,依旧是那些在北京游弋着,浮沉着的无数孤独的灵魂,他们欢笑着,吵闹着,叫嚷着,庆祝着一个未知的明天,试图去忘记一个苦涩的今天,努力去回忆每一个甜蜜的昨天。我将刚才跟王军要来的烟点了起来,用力的吸了一口,吞下去,让它在肺子里转一圈然后从鼻子里喷出来,没有咳,我终于学会抽烟了。
凌晨3点,喧嚣终于落幕,酒吧里一片狼藉,小周和张叔开始了最后一次清扫,郑雨锋不能熬夜,很早就被钟叔送回去了,东阳却选择留下来,他喝了不少,醉醺醺的要跟爆点说再见,闵尧劝他不住就先走了,走前还特意拜托我照顾他一下。我把他带到以前我们常待的休息室,让他躺在沙发上,准备给他去倒点儿热水醒酒,却被他一把拽住胳膊给拉了回去。
“严严····”
他很久没有这么叫过了,我却是一阵的别扭。
“我去给你倒点水”我想起身,但他依旧死死的拉住我。
“对不起····对不起”他把脸贴在我的胳膊上,喃喃自语道。
“你喝多了”
“也许吧,但我还清醒,我有很多话很多事都想跟你说,像以前那样。过了今天,恐怕再没有机会了”
“说吧”
“我是不是特别坏?我贪慕虚荣,我喜欢钱,我丢下对我一心一意的郑雨锋,丢下对我像大哥般的王军,丢下把我当作最好朋友的你,丢下这个刚来北京就收留我的酒吧,我是不是特别坏?”
“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他的眼泪开始顺着我的胳膊淌下“可是···可是,选择更好的生活有错吗?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在努力要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也一样,我这样做有错吗?郑雨锋那么辛苦,这样的我只会让他更辛苦。这间酒吧早已日益没落,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结果,我给自己谋个未来又怎么了!”
“郑雨锋那么辛苦,但有你在,再幸苦他感觉也是幸福。你在与不在的确改变不了爆点的宿命,但起码它的绽放与陨落你可以都有见证。你给自己谋个未来没有错,但如果你真的那么心安理得,也不会在这里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了”
“你还是一样,那么的理想化,你还是觉得感情比金钱重要,正是这种感性的思考才让你在夹缝中停滞不前,因为你身边每一个理性选择的人,都会往你的心上狠狠的插一刀,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残酷而冷血的,你不是太阳,温暖不了所有的坚冰,反而最后会熄灭的是自己啊”
“理性的你,冷血的你,真的快乐吗?背着闵尧送你的名牌包,在Des的舞台上发光发热有让你变成人生赢家吗?如果你这么的笃定自己的选择,那现在你又在做什么?”
他直起身子,不安的抓着衣角,一言不发,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因为爆点保存了你所有的美好吧,你在这里认识了我,认识了郑雨锋,认识了王军,也认识了闵尧。这里是你在北京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完整保留了你最初的那个样子,那个虽然嘴上说着爱钱爱钱却还要塞钱救济我的你,那个虽然嘴上说着自己不会爱上一个人却还是被郑雨锋打动到陷入爱情的你,那个虽然嘴上抱怨王哥压榨害你过劳却还是喜欢三不五时在非工作时间来爆点义务帮忙的你。而现在,随着爆点的落幕,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所有你储存在这里的美好的最初,都会化为灰烬。你再不会有地方来凭吊自己的曾经,你再不会有地方来证明自己的过去,你也再不会有地方来······”
“不要说了!我····”
我们的对话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东哥,顾哥,王老板叫你们下去吃小龙虾”
“就来”我回了一句。
“我先走了吧,你们吃”东阳伸手去拿外套,我却抢先一步把外套夺了过去。
“以前在爆点,你从来不一起吃,今天最后一顿了”
“好吧 我先去洗把脸”他拿起桌子上的手机,先一步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摇摇晃晃,我将外套叠好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后来,你也没有比想象中过的更好,生活泥沙俱下,时间救你于深渊,同时又将你推入新的深渊。海浪喧嚣,每一朵浪花都是巨浪。那一刻,你照见了海里的自己,你只是坐着不说话。但我知道,未来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它可以被想象。而我们的分离,就是我们相遇的意义。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推开门,我也走下楼去。
桃源,午后的阳光刚好,今天雾霾也不算大,我扶着郑雨锋慢慢的推门走进来。钟叔急忙把角落的一个小桌子清理出来,然后在靠背椅子上放了一个软布座垫,我帮郑雨锋慢慢的坐下,随着屁股与座垫接触的那一瞬,他痛得皱眉轻微的“哎呦”了一声。
钟叔倒了两杯水过来“怎么样,菊花残了?”
“是啊”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度刚好,然后把另一杯递到郑雨锋面前,他无声的摆了摆手,显然还在疼痛中。
一周前,郑雨锋感染了HPV(尖锐湿疣)一种HIV携带者很容易得的真菌感染病,他的肛周长满了红色丘疹,坐立难安,我追问了好多次,终于跟我说了情况。于是我马上带他去了疾控,做了激光治疗,显然现在麻药消了。
“还要几次?”钟叔拉了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了下来。
“两三次吧,这东西挺顽固的,得一次清理干净,要不然容易复发”
“唉···”钟叔心疼得摸摸郑雨锋的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郑雨锋慢慢的摇了摇头。
“他现在应该吃不下东西吧,就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那你呢,一早就去医院了,肯定没吃东西吧”
“我吃碗面吧,蔬菜的就好”
“好咧~”
钟叔走进厨房,没多久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菠菜面放到了桌子上“你先吃,小锋等会儿觉得好些了也吃点吧,不吃东西,没有抵抗力病就好的慢了”
大概郑雨锋真的很想自己的病好起来吧,他试着拿起筷子,想去吃两口眼前的面,但由于疼痛,他的手不住的轻微颤抖着,好不容易夹起来的几根面条也在到嘴边前滑落了回去。
“我来吧”
我放下自己的筷子,把他手里的筷子拿起来,在碗里夹了四五根面条,然后轻轻的转动一下,把它们固定在筷子头部,接着吹了两下送到郑雨锋的嘴边,郑雨锋没有吃,他只是呆坐在那里,眼睛通红。
“你别帮他,让他自己吃”钟叔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于是急忙放下筷子。
郑雨锋再次拿起筷子,用我刚才的方法把面卷起来送到自己口中,那一餐,很慢,很安静,大家都没有说话,钟叔假装专心的看报纸,我假装专心的看着柜台上面的壁挂电视,但我们都注意到了,郑雨锋的每一次尝试,每一次的艰难下咽,每一次的咬牙切齿,但我们还是依旧装着看不到。而每次当他在努力尝试,他也在看我们,他的眼睛不在通红,而是感激。那餐饭的最后,我们三个虽然没有说话,但都在微笑。
五月初我再次来到爆点,还有段距离就看到,小院子里的小周和王军。
“来啦”王军看到我,放下手里的东西。
“王哥”我向着大门里面望了望,黑黑空空的。
“里面已经都搬好了,所有能卖的都卖掉了,就剩外面这么点东西,一会儿大家分吧分吧就结束”
“好快呀”我感叹。
“你进去看看吧,门没锁”王哥知道我的心思,我点了点头,推开门走进去。
这里已经空空如也了,水电也断了,空气中安静得好像可以听到灰尘与光束碰撞的声音。曾经喧闹的舞台,变得空旷,曾经嘈杂的吧台,变得冷清,曾经闷热的休息室,变得阴冷。我站在大厅中间闭上眼睛,深呼吸,一霎那,周围忽然嘈杂了起来,人们手里那阵扇子,挥舞着背心,带着发光墨镜鱼贯而入。保安大哥前后奔走着维持秩序,摇酒罐在小周的手里上下翻飞,铛铛在我眼前晃着手机大声讲着八卦,天川海斗面露难色的拒绝着追求者的微信邀请,陈井生专心的在角落背诵着剧本,闵尧与齐宇拿着香槟到处撞着杯子,东阳穿着金色小内裤招呼我准备上台了,王军则站在门口抽着烟笑着···最后是郑雨锋,他拿着那捧玫瑰花矗立在中央,红着脸,低着头。然后一切就都不见了,我再次深呼吸,只能闻到空气中灰尘的味道。
我走出来,王军递过来一个红色布袋子在我手上
“收着吧”
我打开,里面是爆点一直珍藏的那几瓶最好的洋酒。
“王哥··这几瓶你自己都舍不得···”
“收着吧,我戒了”他接着又将另一个袋子递给小周,然后分别的抱了抱我们两个“你们俩先走吧,剩下的东西我自己弄就好。
“王哥,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会的,人生那么长,相信缘分,总会再见”
我和小周一步三回头,各自离开了爆点。
5月15日,是爆点要被拆除的日子,我起得很早,郑雨锋起的更早,我知道拆迁现场空气不好,但我更知道,在这件事上,我劝不动他。
我们到达现场的时候,二层小楼旁边已经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几个带着安全帽的施工人员一直在疏导交通,不远处一辆铅球拆迁车已经蓄势待发,小周和张叔比我们早到,接着陆续来的还有铛铛,东阳,爆点的一些熟客但却迟迟不见王军的身影。也许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吧,十年来的所有一切要在眼前粉碎。
“王哥应该不会来了”小周看了看时间。
9点30分,铅球拆迁车启动,开到爆点旁边,周围的施工人员开始过来把警戒线扩大,确定我们所有人都再向后推三四步后,他拿起对讲机喊道“人员安全距离check 可以动工!”
那颗巨大的铁球缓缓上升,被机械吊臂拉到了180度水平位置。
“3.2.1!”
“王哥!二楼那里!!!!!”小周忽然尖叫起来,我循声望去,在自由落体的铁球砸到墙壁前的那一秒,我看到了王军,他在二楼那个空洞的窗框子前紧紧的抱着那本装满了爆点每年活动照片的影集,笑着闭上了眼睛。
“轰!”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