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柳亭晚看着那醉汉,眼里充满难以置信的感情,似是看见故友熟人,又好像有些不敢相信。
那醉汉此时走路又开始疯癫之状,不似杜星川之前与他交谈的时候那般清醒如常。
“向秦!”柳亭晚切声喊道,一把上前拉住醉汉手腕,不料那醉汉神似赖蛇,身如烂泥,由着柳亭晚拉扯,顺势靠在他身上。
“向秦?你怎么了向秦?”柳亭晚十分着急,扶起醉汉脸来,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就在醉汉昂首之际,一个酒嗝将柳亭晚熏的不行,
“哈哈哈!”那醉汉孩童似的大笑,突然一阵干呕,低头吐了一地。
杜星川看到这里心里发怵,“我又得从头打扫了…”转念一想,“待会儿让那醉汉去扫!反正他偷了酒!”
紫衣人看着醉汉皱了皱眉头,走到柳亭晚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柳老弟,我知你寻友心切,可这人如何看来,都不似习武之人,与你描述的那位故人相去甚远,莫不是认错了?”
柳亭晚愣了一会儿,眼神凝重的盯着那醉汉,似有千言万语透出。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故友,结果不过是老天与他开的一个玩笑么?
柳亭晚转过头来,对着杜星川说道,“小兄弟可认得这位醉汉么?”
杜星川点了点头,心想醉汉已经露了面,再藏下去也没意义了,当下一五一十的告诉秀士来历原委,但省略了在藏酒房的那些对话。
“原来是这样么?”柳亭晚苦笑,“他可有告诉你名字?”
“没有。”杜星川如实说道。
醉汉昏昏欲睡,快要倒在地上时,柳亭晚上前一把扶住。
“不管你是不是他,你我相遇终究有缘,若不是我有要事在身,便要带你离开。”
紫衣人看着秀士神情,也不由得抚颚感叹“柳兄当真重情重义之人,窦某得此良友,真是天大的福气。”
“窦兄见笑,此人与我同袍数十载,情比手足,柳某就算残烛余生,江海飘蓬,也绝不会放弃寻他。”
说罢,便将醉汉交到杜星川手上,醉汉依旧昏睡不醒,压倒少年身上,杜星川只觉有些沉重。
柳亭晚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上有数十两银子,交到少年手中。
“这汉子衣衫破旧,劳烦小兄弟替我照顾好他,这些钱你随意使去,他要些什么就给他买,千万不要短缺着了,里面有五两银子算作你的报酬…”
杜星川盯着银票,脸露惊讶。
柳亭晚接着说道,
“待他酒醒,便把银子与他,就说是一位姓柳的客人给的。”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一旁紫衣人也紧随其后。
“若是他一直不醒,就让他在这住着吧,这些钱够他住上一年半载了。一个月后,我便会回来找他…”
柳亭晚回头依依不舍的看着醉汉,嘴里说着,右手微微抬起,忽而握拳,又收了回去。“如果他那时还在…”
说完,柳亭晚和紫衣人一道踏步出了酒家,天色已是夕阳如血,太阳就要落山,秀士与紫衣人已经登船离岸。
河水缓缓,慢如韶光,流云易逝,恰似过往。
紫衣人坐于舱内饮茶小憩,却听得船头柳亭晚笛声传来,悲歌未彻。
“杨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悠扬的旋律回荡,秀士默泪无声。
繁星数点,寒月高悬,秦淮河边游人渐多,悬河楼的说书人讲的认真,嘴下三国英杰,惊涛如雪,夫子庙的梨园子弟演的卖力,台上杨公破敌,岳王扬鞭。
“添香楼”的艳丽委身侍客,“安乐坊”的秀女弹琴吹箫。
晚风吹拂,飘来脂香四溢,河水如镜,倒映着笙舞美景。
白鹭楼内,掌柜的正盯着银票笑的合不拢嘴。
“算了算了!不就是喝了点“天泽露”么!”胖男子肥脸见笑。“这钱就交与你啦,一定要好生照顾着知道了么?”
杜星川心里还在为怎么跟掌柜的解释而发愁,毕竟那啸什么三猛没有喝天泽露,所以无论他怎么编,收上来的银子确实不会撒谎。可现在碰上这么一个摇钱树,掌柜的一点儿也不恼了。
“那人现在在哪啊?”掌柜的问道,“让他睡上房,知道了么?”
“这钱给我了?”杜星川疑惑,这么一笔横财,掌柜的居然一口不沾,当真是让人奇怪,“老狐狸吃素了?”
“那还有假?”掌柜的白他一眼,“我待你不好么?”
杜星川尴尬的笑了笑。
其实掌柜的不贪这笔钱,原因有二,一是就按杜星川的描述来看,那柳公子出手阔绰,武功高强,他背后必有大的势力,若是贪了这钱,自己这店怕是难开,但若是替他办好了事,这欠下的人情可不是区区几十两可比的,说不定还能寻个靠山,这是利。二来,那醉汉也不是傻子,若是照顾不周,只怕到头来姓柳的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是弊。
利弊权衡之下,按掌柜的商人逐利的秉性,自然不会做那捡芝麻丢西瓜的蠢事。
待得掌柜的离开,杜星川回头熬了碗粥,端进了醉汉所睡的房间。
只见那醉汉正坐在桌边,望着窗外夜色美景,眼神惆怅,一点也没有之前的昏醉之态。他一只脚踩着桌面,一只脚垂于桌底,北倚窗边,甚是疲懒。
“你来了?”他连头也没回,兀自出声。
“我的脚步声很重么?”杜星川笑着问道,他虽知道醉汉不简单,但也没想过听声辩位这等高明功夫他也信手使得。
“不,是你的意识。”他回过头来,含笑轻言,一把跳下桌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你想不想学功夫?”他侧过头来,笑容不减。
“你会教我么?”杜星川一激动,手上餐盘脱手,只是一瞬,醉汉心比手快,一把抢过,将粥好好的端到手中。
“你反应好快!”杜星川眼睛里透出敬佩。
“我本是不收徒的。”醉汉闭起眼睛,拿起勺子舀着粥送入口中。“不过喝了你的酒,我又没钱,只好授业抵酒钱啰。”
“师傅!”杜星川激动万分,他自小孤苦,向往江湖,任意豪侠,之前听了柳亭晚说起江湖往事,本就心头直痒,以至于一点犹豫也无,当场就要拜师。
“弟子杜星川,现拜…拜…”杜星川一时语塞,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想起,他一直不知道醉汉名姓。”
“我叫燕七。”醉汉轻轻放下碗来,叹口气道,“我在家中排行老七,当年饥荒战乱,家里养不活我,我很早就出门闯江湖了,浪迹四方,居无定所,人称“浪子燕七”,以后你便叫我老燕吧。”
“这怎么行,师徒有别,还不可乱了规矩…”杜星川正色道。
燕七撇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要按你口中的规矩,对师傅不敬,该当何罪?”
杜星川刚要开口,突然想起之前对醉汉的一席话语,脸色微红,“那…那时你还不算我师傅嘛,再说了,你偷我酒…”他渐渐语气变弱,心想若是按师徒的规矩,那燕七若是记仇,让他做苦力,那可真的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行啦!”燕七笑道,“我若是真的那么拘泥于传统,受困于教化,哪还称得上“浪子”?”
杜星川听了笑道,“师傅啊…老燕!受弟子一拜!”说罢便郑重的叩了首,成为了燕七的弟子。
燕七笑道,“好了,你最近感觉身体轻盈许多,是么?”
“嗯!”杜星川回答。
燕七在房内缓缓踱步,抬手抚按桌面,徐徐说道。
“你可知,你为何会这样么?”
“是内力吧!”杜星川回答,“我见过高手过招,都是拈花飞叶,碎石融雪,我也看到了刚才柳公子对战那几人,挥袖成风,掌出如龙,我近来身体感觉热流涌动,也是内力对么?”他握了握拳头,踩了个马步。
“说的是。”燕七看着他,笑意不减,“这世上的武功,大抵分为三个境界。”
“哦?”杜星川侧耳细听,生怕漏掉一字。
“气惯周身,横练不破,挥臂如棍,并指成刀,拳如精钢百炼,指似枪出寒芒,身如巍山,脚踩千江,不为浮云障目,看透星穹流转。”
“这是第一流的境界?”杜星川听了心中热血不禁涌来,双拳攥紧,目光炯炯。
“此为第三流的境界。”燕七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是嘲笑。
这番话说来仿佛寒霖浇身,少年登时哑口无言…
“气流运转自如,行止由心,放如瀚海,收似凝云,收于全身可护己,放出体外可破敌,武器不再限于拳脚,世间万物皆可为用,立于千仞高峰不改其色,临于万丈深渊不掩其心,识得天地之无垠,知晓人生如逆旅,这是第二流的境界。”
杜星川听到这里,仿佛置身于昆仑绝顶,俯瞰身下流云,但觉临风远望,天地都尽收眼底。
燕七顿了顿,复又说道,然而世人大多数穷其一生都到不了第三种境界,能到达第二境界的,也就就止步不前,再难有精进。
“那…那第一种境界呢?”杜星川缓缓回过神来,满脸的崇拜。
燕七这时顿了顿,反问他道,“你可知,除了拳脚,内力,还有一种极为高深的武学精要。”
“是什么?”杜星川愣道,“外练拳脚,内修真力,拳脚之力来自于骨骼肌肉,内力来自于二十八脉,经络气血,这些我都听过,难道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武功要点么?”
燕七也不言语,闭目袖手,站在一旁。
刹那间,杜星川周围环境开始撕碎,重组,翻天覆地,时而山崩夕立,时而沙走雷行。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处无垠苍穹,天边碧月似勾,星辉如昼,行云无定,飞鸟掠楼。
又是一花,少年此时又感觉烈日灼瞳,万里晴空,刺的他睁不开眼睛,“师父!师父!”他拼命的喊着,叫着,却无人应答。
他此时惧由心起,没命的拔足狂奔,可就要起步之时,天色渐暗,太阳渐渐隐没于暮云之中,杜星川抬头看去,凄风如诉,骤雨倾盆。
每一滴雨水落在他身上,都引起他莫名的恐慌,他不由得蜷缩在地,双手抱住头,浑身颤抖。
燕七静静的看着地板上杜星川蜷缩的模样,良久无言,周围并无任何变化,窗外依旧月明如清,室内烛火微微。
燕七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杜星川渐渐停止了颤抖,但依旧抱头,似是在试探似的,先是将脚和手稍稍展开,突然碰到了桌腿,又如惊弓之鸟,猛的缩回去,怎么样也不愿意再伸展四肢。
“一流的高手比拼的,是精神力。”
燕七蹲下身来,缓缓地抚摸着少年的背脊,仿佛安慰一头受惊的小兽。
“精神力,来源于心”他也不管杜星川听不听得到,依旧缓缓开口。
“玄门有无为清心,佛门也有禅机入定。这两种方式,俱是提高自己的精神力,也就是“心”的力量。”
杜星川在燕七的抚摸下渐渐趋于安定。手脚也慢慢往外伸开。
“一流的高手,和光同尘,身心无染,不困于美色,不囚于贪婪,心智高绝,甚至以精神释放“意”来攻击对手,根本无需动手,就能将敌人击败。”
“剑客有“剑意”,刀客有“刀意”,其本质都是心神。”
杜星川缓缓坐起,少年脸颊的汗渍还未淌干,面容还未回过神来。
“精神收到伤害,轻则癫狂痴呆,重则立时神毁,除非双方实力相当,否则,就是这种下场。”
燕七将少年扶到床边坐下,
“我刚才只是微微释放了“剑意”,并没有做出攻击,你就已经承受不住,所以,你要走的路,还很长。”
燕七缓缓走出门去,临走之前,将门轻轻掩住。
“我不似其他师傅那样留手藏私,但我的本事也没有那么好学,当我燕七的徒弟,将来必然是人间之龙,你可得专心了。”
风轻轻的吹开木窗,望着天边缺月,少年嘴中呢喃。
一望无际的汪洋蔚蓝,烟波浩渺,鲸群迁徙,颇为壮观。
在那鲸群尽头,一座孤岛孑然独立,那岩石神似玄武,傲然的远眺着,仿佛蔑视着这群苍天渺物,海中一粟。
靠近着岛屿四周的水面上,扁舟一叶,随波逐流,上面驾船的年轻人神色慌张,想要极力的控制住渔船,但却俱是徒劳。
此时,一只百尺巨鲨以冲天之势卷浪而来,张着血盆大口铺向那船上之人。
“啊啊啊啊!”那人吓得肝胆俱裂,眼看就要落入鲨鱼口中,只见一个方向刮来一阵飓风,紧接着浪潮从中分开了一条宽约五尺的“陆地”,风力强的令人匪夷所思。
那风只是一扫而过,只见鲨鱼身子从中间裂开,伤口整齐犹如利刃切割,更厉害的是如此强力的飓风竟然没有溅起血花四溅,那鲨鱼的创口血液静静流淌,没有激起半点涟漪,片刻,血染水面。
“岛主神刀,裂海分潮!”
岛上站着许多穿着一致的年轻人,他们都是身形削瘦,面皮黝黑,好似长期打鱼捕虾的弄潮好手,渔家子弟。他们看见那人轻易干掉巨鲨,不由得大声呼喊。
在他们身前,一人乱发飘飘,身着蓝色便服,黑面无须,脸上饱经风霜,看上去年过而立。在他身前,一把鲨纹朴刀插于地面,刀柄以鲨鱼皮包裹。
“嗒”的一声,那人一脚踩在刀柄前的护手上,鲨纹刀随之一斜。
“哼,这是第几条啦?”那人脸上带笑,朝身后喊道。
“回岛主!这是第二百四十三条!”随着一个年轻弟子的回应,那人咧嘴一笑,脚尖踢起刀来,看也不看,反手向后一挥,一道凌厉的刀风划过,不远处一面岛礁上又多了一道划痕,那刀风劲猛,砍上石头划痕却不过一尺,足见内力收放自如。
礁石上已经布满了累累刀痕,见证着那人的赫赫战功。
“唉!这一天到晚的只是跟畜生动手,实在是无趣。”
那人啐了一口,转身对着弟子们说道,脖颈舒展,发出“咔咔”骨响。
“霸海刀余望潮,出身三吴,一手“霸海分潮刀”使出,斩鲨分潮,裂海五尺,看样子,倒是不负盛名。”
一个声音从那人身后幽幽传来,众弟子看去,只见一人白衣胜雪,踏步无尘,双手背在身后,缓缓朝这边走来,腰间似悬挂着什么,在天光的映照下反射着熠熠光辉。
“你是谁!”一个弟子高声叫道,但那人却丝毫不予理会,自顾自的走着,嘴中不停。
“曾以一己之力,收服东南州郡各门各派,使得众武师束手拜服,但他为人生性不羁,不好浮名,便只身来到东海孤岛,创立“鲸岛”一派,许多渔人子弟慕名而来,投其门下,威震东海,与京城“诗阁”、西岳“霄楼”、北地“音谷”、徽州“青林”、衡山“夜雨门”并称武林六绝,自从“天罗堂”覆灭,“朝露盟”溃散后,天下武名一石,便由此六门分之。”
“呵!”余望潮笑了笑,头也不回,反手挥刀砍出,一阵凌厉的刀风以奔雷之势袭向那白衣人。大多弟子都直觉这人绝不可能躲开,有的心里已经在暗暗替这白衣人惋惜。
只见那刀风直接从白衣人上穿过,直直的穿了过去,将他身后的一块巨石斜劈两半…
一众弟子从未见过这等本事,下巴都要惊掉了。可余望潮忽而大笑着转过身来。
“好!好的很!”他笑的极开心,似求到了多年不得的好对手。
“你叫什么?”余望潮笑了笑,“我手下不杀无名之辈。”
“衡山杨醉。”白衣人笑的坦然。
“夜雨门?”余望潮忽而皱眉,“你来我这干嘛?杨掌门有什么事么?”他本来以为来的是一无名高手,无门无派,打起来不需要有所顾忌,可当他听到对方同为“六绝”之一的“夜雨门”,就隐约觉得事有变故,不得轻举妄动,他身为一派之主,并非鲁莽之辈。
“一月之后,黄山绝顶,武林各派集会,六绝都要到场,所以过来事先知会一声。”杨醉轻笑道。
“知会什么?”余望潮不解。
就在此时,一个年长些的弟子募得高声尖叫,“岛主!岛主!他!他!”
“怎么了?”余望潮眼睛盯着杨醉,头也不转,冷冷道。
“他是“疏狂剑”杨醉!他在五年前就死了!”
此言一出,众弟子都炸开了锅,一个个都跟见鬼了一样,又看见刚才杨醉的本事,俱以为他是鬼魂。
“你到底是谁?”余望潮脸色深沉,手已按上刀柄。
“呵呵。”杨醉轻轻笑道,“余岛主莫急,今天是来为你引荐一人,若是要打,不妨找他。”
他话音刚落,突然天色骤然黯淡,阴风狂呼怒号,日星隐曜,浊浪拍岸,众弟子仿佛置身于无垠天地,孤岛一点,周围悲雨凄风,岸边募得刮起数百丈的浪头,携卷土之势,铺天盖地的拍向众人,而众弟子油然生出绝望之感,只觉天地浩大,人力微渺,一时静待死亡到来,无一人反抗。
就此时一声冲天长啸,浪头被一刀斩开,分向两旁。
“你们都在干什么!”余望潮怒而发喊。众弟子这时大多回过神来,看着岛主的刀法,都重新拾起信心,齐声大吼,势要胜过浪涛。
然而…
天边月明,照亮了老者黑袍上的银丝。他立于岩石之上,俯瞰下去,数百鲸岛弟子全都目光呆滞,似是陷入幻觉。余望潮表情表情狰狞。
杨醉立于石头下,白衣翩翩。在他身旁,还有五个同样黑衣之人,他们有的靠在墙边,有的轻抚古琴,有的东奔西跑,到处乱摸,有的脚下生根,纹丝不动。
但他们的腰间,全都悬挂着一枚青白令牌,上面的勺斗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