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效果是显著的。到了第四天早晨,冰棺开始融化了。起先只是稍有融解的征兆,蒙了一层细密的水汽;随后消融的速度愈来愈快,细小的水分彼此凝聚汇聚成滴,冰晶表面于是流淌光耀的水露。
石巢也意识到棺中的主人正逐渐醒来,于是在轰鸣与震动中缓慢上移,由晦暗的地底去往人间的地面。活口又一次成型,晶石窸窣移动,逐步扩大开口。阳光从入口投射而下,先是一小点光斑,而后成束成片了,真正地耀眼夺目起来,使幽暗的石巢充盈热力。
映衬阳光,水珠沿棺体滑落,水痕一道紧接一道,千丝万缕,如同银网编织。雪水原本澄澈光明,一旦脱离代棺,滴入地面,忽然又变换了颜色,逐步由化作亮黄,再转为深红。最后结成纯净宏石,在地表凝作平滑的赤色晶面。卢西弗尔退开几步,回避那横流的鲜红水流。代棺终于尽数化开,那孩童的身躯于是落到了地面上。其周身的残冰化作橙红的水汽消散,不曾沾湿那孩子的身体。一切逐步稳定静止,积水尽数凝成宏石。
那银发的孩子醒了。浅色的长睫微微颤动,四肢也轻软地动作起来。卢西弗尔走上前去,想帮忙扶他起身。这时那孩子半坐起来,抬头看着卢西弗尔,正好对上了彼此的目光。那孩童的眼神是平静的,沉稳的,似乎带有几分错愕,但情感并不强烈,也并无初生儿的懵懂。大概稍有些意外。可多半并不在意。……这孩子并不在意。卢西弗尔这样想。但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那男孩流泪了。泪水在其透明的眼瞳中缓缓积蓄,随后顺着面颊轻缓滑落,一如方才融化冰棺上淌落的水滴。他垂下眼,没有啜泣,依然很安静,肩头没有颤抖,呼吸也缓慢均匀。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连刚才那一点惊异都完全消失。仿佛这眼泪只是溅落身上的雨水,同他自身全无关联,而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在哭似的。
但卢西弗尔却慌了神。他从来没见过别人哭,于是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可能是伤口太疼了?或者是想到了受伤之时的伤心事。他不知道怎么宽慰这男孩,只想到这石巢依旧寒凉,那孩子又赤着身子,于是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上前给他披上,用长长的衣摆裹紧他。进而又小心地伸出手,想替他拭泪。他没有躲,甚至没抬头去看。卢西弗尔于是用袖口将他的眼泪擦干了,男孩与之同时也止住了哭泣。
……快说点什么。卢西弗尔催促自己。他组织一下词句,用比较常见的人类语言问道:“——你还好吗?”
这话说出口,卢西弗尔自己又觉得蠢。当然不好。这男孩之前是重伤并且残废了。现在脊柱是接上了,但还剩个重伤。状况依旧糟糕得不行。
“没有大碍。谢谢你。” 男孩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了。依旧是垂着眼,微微低着头;睫毛很长,影子倒映在透明的眼瞳里。说话时语句简短,声音平静。平静,一味地平静。仿佛语调里一点情绪也没有似的。
“你为我做的事情,我很感激。”男孩进而又说,“但你的能力很珍贵。之后请不要再浪费在我身上。”
很客气。简直有点不近人情。……“浪费”?这算什么意思呢?仿佛一点不珍重自己的性命似的。虽然是道谢,但听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不过人家能够道谢,已经很讲礼节了。他还在期待什么?他们根本不认识。
卢西弗尔叹了口气。“你先穿上衣服吧。”他只是这样说。
男孩微微点头,但并没有动作,大概在想别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卢西弗尔于是按这孩子的身形另做了一套衣物,一直递到他手上。男孩机械地接过来,不紧不慢地穿上了。不过依然裹着卢西弗尔的外套,双手拉住毛茸茸的领口,并没有还给他。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看来这孩子也没打算同自己结识,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冷淡。——卢西弗尔强忍着失落这样想道,——那还是知趣一些,尽早离开为好。
石巢一直升到了地面上。赤色的晶体向上生长,将他们二人送出坑洞。正午时分的阳光有些刺眼,周遭只是茫茫黄土,四下龟裂。石巢静候他们离去;待二人走到深坑边沿,那赤色的活口缓缓闭合,庞然巢穴沉入地底,了无痕迹。
卢西弗尔计划离开这片荒原,前往人类聚集的城邦。——既然来人间一遭,总得看看人们在如何生活。他虽不清楚具体的地名与路径,但可以凭借对人类气息的感知确定方向。在这之后,他要去寻找海洋。特别是位处双界分隔处的海域。……不知道那银发的男孩要去哪呢?总归不会像自己这样漫无目的,无所事事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问出口;最终打算简短地道个别就分道扬镳。
“我打算去这附近的城镇。”卢西弗尔开口了。但那男孩没有理会,只是低着头,似乎在看那球形的坑洞。
……甚至不同自己道别。卢西弗尔现在真的难过起来,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预备离开。出人意料的是,他还没走开几步,那银发的孩子就安安静静地跟上来了。那孩子双手拉拢那件黑色长衣,像只迷途的幼兽一样碎步尾随着他;他走也跟着走,他停也跟着停。年纪比他轻,身形也比他小;他的外衣穿在那孩童身上,像一个大斗蓬,毛领每走一步都瑟瑟抖动。
“你也想去人类的城镇?”卢西弗尔忍不住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但依然跟着他。
“——那个,那件外套……你不热吗?石巢里面是有些凉,但现在就没必要继续裹着了吧。”
男孩又摇头,大意是不热。
“这样说来你的体表温度确实没有变化。”
对方没答话。
“……你不想闲谈?”
男孩稍微有些困扰。“需要吗?”那孩子问道。
“嗯——也不是说非谈不可,我只是觉得能缓解氛围——”“原来如此。我几乎没和人闲谈过。”“……这样吗?”
男孩点了点头。“已经很久没这样同人说话了。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尽可能多地回话。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倒也不必这么认真。这下反倒弄得卢西弗尔不好回话了。“唔……没有的事。对了,我们彼此还不知道姓名呢。我叫卢西弗尔。——在我自己的语言里,这个词语是破晓的意思。”
“嗯。”那孩子很轻柔地应了一声。“——只叫第一个音节也可以?这样就更简洁了。”男孩微微偏过头,试探性地问道。在光照下,整个人同冰玉一般透明。
“——‘卢’?可以的。那……你的名字是——”
“由卢来决定吧。”“欸?”“名字。由卢西弗尔来起一个吧。”
卢西弗尔十分惊讶,简直有些窘迫。“这样好吗?呃,因为……你看,人类的名字一般都是父母起吧?我又不是什么关键人物,没资格替你命名呀。”
“不。请为我取名。”男孩很坚决地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会认真记住这个名字的。”
“……唔,好吧。我知道了。那我们一起想想。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或者熟悉的东西?不经意间突然就想到的词句也可以。随便说两样就好。”
男孩稍作思考。“信息的载体,和银色的圆轮。”
……银色的圆轮。好像他也在哪里见到过。
“银色的圆轮——是月亮吧?”卢西弗尔道,“信息的载体……这有一点抽象。不过说到底,文字也是信息的载体。那就‘文字’和‘月亮’好了。分别取一个字——连起来就是‘文月’了。”
“……文月。”“怎么样?还挺像一个名字的吧?”
男孩平静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觉得很好。那么‘文月’现在就是我的名字。——直接叫‘月’也可以。”
说话真是一板一眼。不过也令人觉得有趣。“好。”卢西弗尔笑道,“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啦。”
他就这样正式同文月结识。距离他的死亡还有九十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