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悦食 Epicure》的约稿。
春天的萌动始于笋,很短的赏味期,经不起丝毫怠慢。只有雪菜,这种历经严寒考验,以陈年盐腌打磨出的圆滑老味,才能褪去笋的青涩,撩动笋的春心,不让你错失这一期一会的味道。对付越是好的食材,所需的技巧越是简单。新鲜的春笋买回家,开水汆烫一番,便可切丝备用。以猪油热锅,炒香切碎的雪菜与辣椒丝,再把笋丝置入其中翻炒入味,即可出锅食用。《金瓶梅》里西门庆与如意儿苟合的那个晚上,就是用雪菜炒笋佐葡萄酒催情。
几乎每年四月,我都会找机会去趟杭州。实在是抵挡不了一碗片儿川的诱惑。而一碗上好的片儿川,关键就是雪菜吊出的笋片、里脊肉汤。你去奎元馆、菊英这些片儿川的名店瞧瞧,就会发现师傅们常是一个灶台上同时烧着两口锅。一口锅煮面,另一口锅以雪菜、笋片以及稍加料酒腌过的猪里脊做汤。
待到面煮至半生,汆入汤锅,至汤开,此时火候正好,片刻出锅。如果你愿意,再依据个人口味加上点猪油渣,来一杯温过的黄酒,趁着镬气大快朵颐。雪菜的鲜浓,春笋的清脆,猪里脊的清润,瞬间就把浑身的血脉经络舒展开,神清气爽好不畅快。
就是这份畅快,让我得了相思病,每逢春天便心心念念于雪菜的滋味,好像我这个外地人,也染上了江南的乡愁。
前些年,我在苏州住过一段时间,恰逢冬去春来,吃了很多时鲜,尤其惊喜的是雪菜笋丁加肉馅儿的青团子。雪菜炒肉丝或雪菜肉末,算是南方人家最为平凡的家常,是百姓餐食的基本味。不论是做浇头,盖在一碗清汤面上,还是独立成菜,甚至打个汤、做包子馅儿。只要你愿意,总有一万种方法能够饱尝这鲜掉眉毛的味道。但是做青团馅儿,我真是从来没想过。
我出生的那天,恰好是农历的三月初三,打小就吃过不少用来迎接时令,具有仪式感的餐食。艾蒿粑粑、荠菜煮鸡蛋、拌香椿儿、银鱼煎蛋,就算是青团子,也得好整以暇地用咸蛋黄、莲蓉或者豆沙做馅儿。雪菜肉丝在我的印象里,和仪式感总是沾不上边。直到我真的去到苏州人家,看到一家人围坐一起,摘取新鲜艾草榨汁做皮,稍加炒制的雪菜肉丝做馅儿,包团、蒸制,似乎在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叫「大馔出于乡野」。
或许对于我见过的这户苏州人家来说,做一锅雪菜肉丝馅儿的青团,就意味着从人生的起点开始,翻遍记忆的每个角落,发现那些需要琢磨的道理,从来都不在远方。
雪菜,不似笋、香椿般招摇地展示着自己的活力,用一种萌动的力量被人当做春天味道的象征。它不紧不慢,自留于腌缸、瓦甏中的一方天地,用对抗过严冬之后的闲适来细数春光。仿佛它格外明白,什么叫「幸而数载寒窗苦,自此阡陌多暖春」。
雪菜的碎,配整块的馒头、囫囵的包子,有层次之妙,正如日本受尊敬的相扑国手都娶了娇小可爱的妻子 。
但这也并不妨碍它跟其他碎碎念的食物夹缠不清。雪菜切碎了,用清水洗去咸度,准备与毛豆或者蚕豆同炒——再配以火腿丁,扁尖。「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评论家这么说吴文英的词。
吴文英是宁波人,雪菜炒豆他肯定吃的,所以他的词,就跟雪菜炒豆一样,各种各样的好东西,稍微拼一拼就不会差了,也不用费心思把它们给连缀成「片段」。袁枚就说了:「新蚕豆之嫩者,以腌芥菜炒之甚妙,随采随吃方佳。」这腌芥菜就是雪菜。别的烹调都不需要。
新摘下的蚕豆口感软糯自带一丝甜味。略微酸咸的雪菜,仿佛是指点江山的过来人,手把手地教会新蚕豆如何展示最好的自己。
蚕豆老了也不怕,老的蚕豆正好可以做成豆瓣酥,或做成宁波的雪菜蚕豆泥。在碗里炒制豆瓣,变用锅铲压碎,初初的黄绿色,会因热度再变回一碗新绿。
「春风又绿江南案」。
可别以为雪菜只善于和春天的时蔬搭档,调教起江河海鲜来,雪菜也是一把好手。
民国时期,在北京有一家叫「长美轩」的川黔菜馆,因其美味,吸引了不少如沈从文、朱自清、林徽因这样的名人文士争相尝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长美轩的厨师不擅吊汤,总是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余杭人马叙伦也是长美轩的拥趸之一,见此情况便自创一道「三白汤」献计厨师。这道汤的主料是杭州天竺豆腐、杭州竹笋和白菜,配料则多达二十几种,长美轩在仿制成功这道鲜美异常的汤之后,便把这道汤叫做「马先生汤」。后来,马叙伦在《石屋余渖》中写道:「此汤制汁之物无虑二十,且可因时物增减,惟雪里蕻(雪菜)为要品。」
四月的黄鱼开始洄游,正是捕捞品尝的好时节。选用体量刚好的黄鱼,约一斤半一条,大了太老,小了味儿不够。将外皮煎至焦黄,肉质则保持细嫩。与雪菜煮汤,待雪菜的滋味被全部激发,再劈上几块豆腐。用筷子轻轻一点,鱼肉如蒜瓣簌簌地在汤中散开,就着汤汁将雪菜叶裹着鱼肉送到嘴里。相信我,还没待你开始启动牙齿进行咀嚼,雪菜掺杂鱼鲜的味道便在接触味蕾的一瞬间爆炸开来,在口腔充盈着。这时候除了三下五除二地把它们全部吃光,任何言语的赞美都是苍白的。
再过些日子,春将来得更胜,柳絮纷飞,雨打杏花落。不如,炒一盘雪菜,就着春天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