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卷耳
我叫朱安,赤朱丹彤的朱,安常守分的安。
父母当初替我取了这个名字,一定是希望我一生顺遂,平安康乐。
23岁前,我确实过着无风无浪的日子,我女工,我烹饪,我三从四德,我静默贤惠。
那时候,脾气和顺进退有仪的我,是所有外人眼中最符合好媳妇标准的人选,别人说多了,连我自己也相信,以后必定能嫁入一户不错的人家,开枝散叶,过着一生顺遂,平安康乐的生活。
颤巍巍的两只金莲踏入迎亲的轿门……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人生,觉得那是和命运约定俗成了的结局,以至于今后无数寂寞到冰封的日子,我始终认为自己做了一个冗长又冰冷的噩梦。
长长的一个梦,痛苦而犀利,比起当年姆妈拿着雪白的绫布将我的脚缠成小小金莲时的疼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所嫁的人,他们都亲切地称之为先生。
因我目不识丁,面对满肚子学问的人,我总是持着与生俱来的崇拜和敬畏。
他用秤杆揭开我头上低垂的喜帕,我羞涩地抬头,目之所及,是他一头倔强得根根竖起的头发和冷漠寒凉的眼。
我知道,那双眼睛里倒映岀的我的影子,和美丽沾不上什么边。
即使我再盛装打扮,或者把女子该有的全部以一种美好的姿态呈现,他也必定不会因此多看我一眼。
因为我是先生母亲送给他的一件礼物,而这件礼物,他至始至终没有真心收纳过,只是轻轻地一转身,就随手把我搁置在岁月的尘埃中。
等我泛黄,等我腐朽,等我破碎。
从日本留学回来后,先生出名了,我向来清楚他不是池中平凡的角色,我也明白,我和他的差距从此大得就像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
明明没有交集,只是每当我从街头巷尾路过,听到他人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周夫人”,看到宽敞的客厅人来人往,开口革命,闭口自由,热闹得仿佛春日枝头骨朵的怒绽,我也总会情不自禁地欢喜着。
先生是我的骄傲,虽然他从来没把我放在等同的位置,把我当成他的骄傲。
喜悦终会像日暮时分天边的流光,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期盼和等候中,渐渐化成漆黑一片的悲哀。
我渐渐变得孤僻,变得怯懦,那些人看我时的怜悯和同情,非但于事无补,反而白白给我的命运添上浓墨重彩的败笔。
人生尽处,我所遍尝的,无非是厚重的一层荒凉。
先生去了北平,他本不欲携我前往,只是母命难为。
于是,我有机会和他一起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没了娘娘(当地婆婆的称呼)的庇护,我顿时如同失去翼翅的鸟儿,惊慌失措,步步惊心。
我知道在这座陌生到完全不能与我融合的城市,我所能依靠的,除了先生,只有先生。
可他依旧不曾对我温言相待,哪怕我为他改变很多,努力学着融入他的生活,学着讨好,学着把自己放在更卑微的位置,到头来,依旧是我独自守着这片屋宇,守着只有一个小小天井供阳光挤进来窥觑的地方,延续我无始无终,死水一样的生活。
有时候我在想,这种生活,即使再无趣再冰冷,也好过无缘无故闯入一个陌生女子,然后将它破坏粉碎得更加彻底。
到了北平的第三个年头,我看到先生冷清的眼在春天满眼的姹紫嫣红中复活了,我的心用力一震,那个人,终还是出现了。
如同所有不战而败的士卒,望着镜中年华已然在岁月中凋谢的容颜,我默默地收起稀薄地自尊和残存的希翼,给予他们毫无底线的退让,一而再再而三,直到我心底的那只小小的蜗牛,它日复一日地爬啊爬啊,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爬入了绝望的深渊,我才认命地在无数夜深人静的夜晚,把它细细研磨成刻骨铭心的麻木。
以后,我一直坚持着那种麻木,因为它给予我后来得以苟延残喘的勇气,它使我不痛不悲,不怒不喜,活成了一片憔悴落叶的模样。
朱安,我叫朱安,我这一生,从大处来说,确实没有经历过大风与大浪,即使在先生最困难动荡的时候,他也努力给我这个前朝遗物一处可供栖身的护佑之所。
可所谓的幸福,却在我被捆绑着拷上婚姻的的镣铐时,就如同那只塞满了棉花的婚鞋,一齐掉落于时代的洪流中。
很多很多年以后,先生去世了,许广平也改嫁了,有人用一首唱词给我的一生盖棺定论——
小蜗牛,小蜗牛,
爬呀爬,我爬不到头。
有朝一日摔下地,粉身碎骨筋被抽。
我只有自己舔自己的伤口,
无声的血泪肚里流。
我叫朱安,一生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