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在永别之前,都来不及把自己想说的、该说的话说完,自己现在有这个机会,还是应该要慎重一点。
在用去大半本笔记之后,她能挤在纸上的却只有几句言不由衷,原本她想是要针对每个人都写一封信去道别,跟妈妈、跟同事、跟还有联络的同学、甚至是跟邻居、跟米店老板,只要现在还出现在她周围的人,她都觉得应该要负起责任告诉这些人她为何要离去。
活着的时候她就想很多,想着她是黄昏过后的水果摊上,那颗唯一剩下的烂苹果;想着她是超收病患的医院走廊上,被推到角落的那张病床,想着她就是那个被全世界都对不起的人,可是她却不在任何人心里面的那张受害名单上。
当死亡越靠近自己,她越是什么都不想说了,垃圾桶揉捏成团的诀别信,说穿了就是被她挡在面前拖延时间而已。
晓色开始鲜艳,褪去深蓝之后被爬升的日光取代,原本只想死在夜色中的自己,现在看来却不得不曝露在炎夏之下的露台。
“这种天气会不会腐烂得很快?”
“我要穿着鞋还是脱鞋?“
“纸条是放在这里还是要带在身上?“
自杀也不容易,要处理的事情比被动的死亡还要来得多,也多余。
她衬手找到一块圆滑的石头把纸条压住,随后脱掉鞋子。这双鞋还是她刚才特地挑过的,收到鞋的那天是他们分手的前一个星期,他说鞋子要穿就要穿好一点,两人才可以走得长长久久。
“你确定这不是叫我走人的意思吗?“ 她想起当时还噘着嘴在埋怨。
不料鞋子在穿出去的第二次就寿终正寝,像是鞋底的部份被人刻意刮开,她理解了当时在他心里她就像是那双破鞋,永远不可能赶得上他的步伐,和他并肩。
双手压着粗糙的水泥墙向上撑起,两腿一蹬坐在墙上,把手上的碎石拍掉后,她扫视一圈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加盖套房。
她在这里谈过一场非常认真的恋爱,人生中最快乐,和最痛苦的时间都在这里。在那张沙发床上,他们互相依偎着拥抱、共享偶像剧还有消夜时光,最后埋头在上面反覆嘶吼,崩溃痛哭了好几天的人只剩下自己。
还有那扇门,他们一起采购回来会挤在门口笑闹,在她翻找钥匙时被他搂住腰身在她脖子呼吸,最后被他扭头甩上的,也是那扇门。那扇门让他来到她身边,那扇门也让他离开了她。
一同经历过这些的还有那只叫做阿毛的黄金猎犬,带它回家的时候它已经七岁了,就是那个大概能听懂你在说什么的年纪,它很知道该做些什么你才会开心,知道你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生气。
在刚开始失去他的几个星期,阿毛几乎日夜守着她,它把他穿过的拖鞋咬烂,只要电话铃响它就开始狂吠,似乎警告对方不要再打电话来了,还变得对男性很是厌恶,送快递的被它的咆叫吓到几次后也不再送货上楼。可是一到两人安静独处的时候,阿毛就回到黄金猎犬的温驯,趴在地上抬着眼皮听她说话和哭泣。
两个月后阿毛死了,她觉得它是代替了她的灵魂死去,让她能有一个重新复活的机会,原本这样她才更应该要好好活下去,但比起现在只剩下她自己,她更想要去天上跟阿毛在一起,不论那个“天上”究竟存不存在,只要阿毛不在这里,她就不想在这里。
“毛毛啊,妈妈现在就去找你了。” 她侧过身子单脚跨出围墙,随着跨出去的脚一踩空,她瞬间失去了自己身体一半的力量,就像有一股漩涡状的气流在由下往上把她拉扯,她弯下身让双手能更使劲地抓住扶墙,这是她最后仅有的一点求生意志。
“我没有怪你,你要做什么、要另外跟谁在一起都可以,只要你不离开我啊!“ 她蹲在门边死守着,试图阻挡一手一个行李要往外走的他。
“你可以长大一点吗?什么叫另外跟谁在一起都可以?我真的跟你处不下去了,你累我也累,何必呢?“ 他摔下手上的行李说着便翻起白眼,一脸不耐。
“我不要,求求你了,拜托,我会长大,我会长大,你给我一点时间,不用,几天就好,我会改的,求求你。“ 她跪着揪住他大腿上的裤子,哭吼起来,大力甩着脑袋。
他为了安抚她只好留下来,陪她喝了一个晚上的酒,等她隔天酒醒后,家里只留下她一个人的东西,阿毛趴在床上守着她。
她低下头看着卡在中指上的戒指,是决定交往时俩人一起去选的款式,内侧还特别刻上了两人初识的日期,他说爱她,那不过就是一年多前的事情。
她把戒指用力拔下来,向下丢了出去,底层传来金属敲击水塔匡当的声音。她把头垂下,双手撑在水泥墙上,任凭眼下所有的一切都泡在水里。
“呦,你这大早上在运动呢?”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顶楼,把哭泣中的她吓了一跳,猛然抬起头来,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手上拿着扁塌的公文包,另一手拿着一张像广告纸的传单给自己搧着风,站在楼梯口朝她这看来,她随手涂抹一下脸颊上的泪痕,把头撇向外面。
“欸,你不是在运动啊?” 男人把广告单挡在额头,半身向前弯着问她,领带下摆有些皱褶,西装外套里的白衬衫也没有全部扎进裤子里。她瞥上一眼没有理他。
“我操你这是要跳楼啊?” 男人观察一阵子后大喊,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到底哪位啊你?” 她翻了白眼,甩过头来瞪向那个男人说。
“我也是来跳楼的啊,不然你先来的你先跳吧,我排队。“ 男人边说边往前走,在距离她几公尺的地方把公文包横躺在地上,然后在上面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搧着传单。
“这是我家。” 她尽量使语气平和地说,一边打量起男人,目测年纪大约三十多岁,脸颊跟下巴爬满一点一点的黑色碎渣,皮带已经穿到最后一个洞,裤头却还是很宽松。现在已经接近上班时间,他的颓废却象是连加了几天班才刚下班的样子。
和她还刻意化了妆这点不同,男人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死亡的形象,如果他真的是来跳楼的,那他应该就是活到一半发现没电了,于是要找地方把自己给扔了那种。
“鬼扯,你这是违法加盖,你可以快一点吗?不然等下后面又有人要来了,欸,你是不是不敢下去啊?” 男人口气充满不耐,好似一个已经很久没睡觉的人,在即将要睡去的时候又被人叫醒。
她没答话,实际上她现在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是一个进退不得的状态,她感觉她这辈子从来没赢过,除了她是早产儿这件事比别人快一些之外,她的人生总是慢人一拍。不论是读书还是工作的时候,什么好事都轮不到她。
小时候因为发育得慢,个子很小,加上孤僻的个性,几乎窝在房里,在亲戚中都没什么存在感,过年的红包独缺她那一份是常有的事。
长大后那些人把最苦最重的差事都留到自己身上,人家假日去约会玩乐,而她还要加班赶工,不是她没有效率,而是主管和同事都很自然地都要她去承接别人做不完的那份。
好不容易有个人喜欢她,俩人谈个恋爱,明明是她先来的,谈到一半男友却说他要去跟别的女人结婚,她不是没有想过据理力争,但从来就没有人把她当过一回事,不论是读书还是工作上,她的提议至今未曾被采纳过。
在懂事之前,他爸爸就去世了,妈妈说母女俩要生存已经不容易,总叫她退,叫她让。她不理解的是,没有爸爸已经让她的生活中缺失了太多,为什么她不是应该从别人那获取,而却要继续刮分自己仅存的再去给予?
现在连她的灵魂都已经被掏空了,存活只是为了当大家的垫背,生活太重、太苦了,就连现在临近生命的终点,还来一个莫名奇妙的人来添乱?
“你是还没有下定决心是不是啊?还是在等救护车来给你铺弹簧垫?我跟你说那垫子接不住你的啦。” 男人放下广告单,两手撑在水泥地上说。
“你赶时间?” 她说。
“是也还好啦,这样吧,不如你跟我说说,你干嘛要跳楼?我让你把想说的话说完,这样你就没有遗憾了吧,而且你也不用怕我会跟别人说,反正等下我也就不在了。“ 男人斜着头看她,思索一会儿说道。
“......我不知道,可是我也找不到继续活下来的理由,我就是一个生锈的铜板,掉在路上都不会有人看一眼。" 就算她想要找人诉苦,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就是一个这么没有故事的人,连想死都找不到理由。
"哦,觉得这世上有你跟没你都没差就是了。" 男人搓了搓下巴上的碎渣子。
"就是这样吧,我现在跳下去,明天也不会有人发现我不在了。" 自己就是这么不起眼,她有些鼻酸。
"阿可是大部份的人不是都这样吗? 又不是什么政治首领还是像那什么偶像明星,有几个人的死能够改变整个世界啊? 这样的铜板每走几步都会看到几个,整条路上都捡起来能够买上一个面包也是有可能的。" 男人说完还自己点了点头。
"可是我不想要当这样的存在啊,我不知道意义是什么,活着就是为了活着,真是够了!" 她说。
"阿你家人咧?自己的铜板掉了总会捡起来的吧?你不在了他们难道不会发现吗?我才不信咧。" 男人问,一边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装的公文包里拿出矿泉水喝了起来。
"有记忆以来我妈几乎每天都在哭,一开始可能是因为我爸吧,可是后来她好像就是为了哭而哭,她不哭的时候就是在看电视购物,我觉得她从很早以前已经疯了,再跟她这样耗下去我也会疯的,与其疯疯巅巅在世上存在,那我还不如去死。" 只要妈妈一哭,她就会叫唤爸爸的名字,说要去陪爸爸,那么多年了,她觉得妈妈已经不是想念爸爸,而是在找一个能够发泄的理由,她不知道妈妈究竟要发泄什么,也许是寂寞,也许是亲人和邻居的口舌,也许真的只是出于思念吧!思念已经变成了她的习惯,日子久了,她也完全没有了社交生活。她不想像妈妈这样活着啊,她有时甚至会怨恨这样丢下她们的爸爸。
“姑娘,听你这样说你家只有你跟你妈俩人吧?阿你这样就走了,你妈她不就只剩一个人了吗?” 男人把矿泉水作势递给她,她摇了摇头。
“我已经忍受了快三十年了啊,该做的我都做的,所有的事我也是这样一个人在承受,我妈有为我想过吗?我爸有为我想过吗?他们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过这样的生活吗?“ 她越说越觉得愤恨,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她倚靠?
见男人没有说话,她继续说。
“我只是想在死前替自己伸张一下,我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谁,我一直在承受着别人不愿意承受的事,做着别人不愿做的工作,但什么好事总是轮不上我,我妈不管我、我爸也不要我、男友要跟别人一起过生活,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家都把我当个屁,对,我就是屁,我的存在就是跟屁一样多余。“ 她咆哮了起来,这几乎是她第一次从嘴里吐出来那么多的话。
“我操,欸欸欸,屁才不是多余的好吗,屁的味道有一种成份可以保护你的细胞跟免疫系统你知道吗?一个人长时间都没有放屁,也容易生病,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因为他们屁都放不出来吗?“ 男人前一秒还头不语,这一秒他马上认真起来。
“好,听你那么说那我现在连屁都不如了。“ 她苦笑起来,她比她以为最没用的东西都还没有用处。
“老子没读过什么书,安慰人你们这些读书人我是不太会啦,但我就是要告诉你再没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必要啊。“ 男人说完又把头低下想了一会儿,好像刚才的劝说完全没有起到作用啊。他拍了拍两手站了起来,两脚朝空中踢了踢把裤管抚平,两手靠着背交叉慢慢朝她这里走过来。
“你干嘛?” 她本能性警觉起来,又突然想到她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跟你说那些都说不通啦,不然我先来吧,你给老子好好看着。” 说完男人也不等她的回应,助跑了几步,双手扶着围墙往上一蹬,就像翻单杠一样的往前翻了过去。
“啊!” 一开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两秒钟一过下面大力砰的一声,她意识到那人就这样跳下去了,她吓呆了,尖叫着探头往下看。
男人就躺在花台旁边的水沟盖子上,右脚反折到他的头边,鞋子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腰跟脖子呈现很不自然的弯曲,有一团好像是他迸出来的脑浆,喷到了大概一公尺以外的地方,而他好像还在对她挤眉弄眼。
她眼睛闭得紧紧不敢再多看,两手用力抓着围墙不断喘着粗气。一会儿时间都没听下面有人的嘈杂和躁动,她慢慢睁开一只眼往下看去,地面上连血渍都没有,很干净。
“怎么样?” 背后又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差点没有抓稳,她立马把手扶好回过头来,男人悠悠地站在原来的地方,一点事儿都没有的仰头看着她。
“你......"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再看看楼下,难道刚才是幻觉?
”你有看清楚没有?” 他问道。他懒得和她争论,他知道有句话叫做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看......看清楚什么?" 她嘴巴都还没合起来,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她都还没从巨大的惊恐中回过神来,这男人居然又活生生出现了。
"看清楚你等下会是怎么死的呀!如果是像我刚那样头先着地,你的头会先撞破一个大洞,脑袋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的组织因为压力的关系喷射出来,然后你脸颊的骨头撞到之后会整个往内凹下去,至于多凹那得看你的高度跟角度,有可能你的脸直接就只剩下一半,如果是凹下去的话两只眼睛就会像开瓶盖一样「啵」一声被挤压出来,几分钟以内你都还有意识,可是你动不了,在救护车来之前,你只能对着自己的脑袋干瞪眼,接着你会感觉有人在你的内脏里面玩甩炮,炸得你五脏六腑一块一块爆开然后燃烧,不是真的火,可是很热很烫那种,哦对了,这时候你的肺已经完全扁塌没有作用了,氧气打不进你的身体里,你呼吸不到任何妳现在随便就能呼吸到的空气,好像有只河马就躺在你胸口上睡觉,最后你可能不是摔死的,而是窒息死的。”
“你是鬼?" 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句话她想都没想到这辈子会有机会从口中说出来。
"刚才老子说的是我的亲生经历,实实在在的亲生经历啊。"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
"你....到底是.....什么?“她咽了一大口口水问。
“我应该算是灵魂吧,你看得到对面那栋楼吗,那是我跳楼的地方,我不会像你们说的每天要去尝试一次生前跳楼的经历,但我得一直在周围徘回,而且那种经历,已经刻在我的记忆里了,就算我不用每天跳楼,我还是感受得到那种痛苦。“ 男人没有情绪,就像只是随手指着一个曾经去过的地方。
“你是说真的?“ 那栋楼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因为受不了妈妈没日没夜的哭泣,她长大后便在附近找了间顶加独自生活,也方便实时照顾到她妈妈,她不记得那栋楼有人跳过楼。
“真的啊,我很想让你看看我从那边跳下去的样子,没事的话你也许可以跟我去看看。那边没有这里那么空旷,住户跟店家很多,楼下的路也不宽,跳下去之前我都忘了考虑到这点,我的手臂最先撞到了楼下的花台,我亲眼看到我的手肘向外对折。接下来沿途我还撞到了冷气室外机、阳台的栏杆、路灯之类什么杂七杂八的都有,还没到最下面,我的腰部以下背面被拧到了正面,到二楼的时候还看到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被甩飞了出去,最后我的肩膀硬生生插进了一楼那家面摊招牌的铁架子上,挂在那里的时候,我的四肢只剩下了两肢,小腿被路过的公交车压了过去,死都没个全尸,从头到尾还被对面楼层的小孩盯着看,我想他到长大后精神状况可能都恢复不过来。所以如果一定要跳,还是从你这跳是好一些,但没那么高,怕就是怕没死,所以你说,死容易吗?” 男人说这些的时候摆手弄脚,但她知道他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她可以想像得出来当时的画面有多震憾。
“......” 她没有回答,但已经逐渐从心胆俱裂的惊吓中缓和下来,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灵魂"。
"我本来就跟你现在一样,也觉得老子他妈就是个多余的人,不仅是多余而已,我还一直在拖累我家人。我那个时候把我老婆娶回来,跟我丈母娘说我会让她过好日子,不会让她吃苦,人家那时候根本就看不起我,不想把女儿嫁给我啊,那是我老婆她相信我,死活都要跟着我,而且我自己也是太有自信了啊! 我做不到所有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做到的事情,还不负责任地跟她有了孩子,小孩早产,才刚出生就花不少钱,没有钱买奶粉,你知道吗? 她喝母奶喝到快国小,整个就发育不良,我们根本是把她生下来受罪。我本来应该是要承担起一整个家,做她们的保护伞,可是我啊,我一直让情况更糟糕,到后面连工作都没了,找不到啊,为了面子还一直假装我有在工作,这还是娘家那边发现了, 告诉我老婆她才知道,多糗啊!最后我没办法了啊,我只能去死,给她们母女自由,我这么没用,不要她们再跟着我了啊。” 男人不管她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走到了围墙边,看着眼下的世界,这个世界早已经没有了他一席之地。
"那死了之后,你对这些还有感觉吗?你后悔了吗?" 她问。
"怎么没有感觉?等到我真的死了之后,才发现我原本其实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尝试,可是我都没有去试,只是一直觉得这边已经是尽头,我就在那个死巷子里一直打转,一直转呀转,明明两边都还有路,我却只看到眼前的铜墙铁壁。我看不到路啊!我那时候可能跟你现在的想法一样,活下去那么难,还有什么事情比我现在继续活着还难的?可是你以为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你看我,死亡只是让我生前的痛苦加倍,老子没有办法睡觉,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去逃避死掉时候那种痛苦。而且我就死了啊,我再也没有机会去解决,去反转自己的命运了。我常常会看着自己的老婆小孩去想,如果我现在还活着,我们是不是早就过上不一样的生活?是不是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可是没办法了啊,因为我已经死了。你不要以为死掉了所有事情就会解决了,死亡本身就是最无法被改变的事情。“
男人转过身来,背部磨擦着水泥墙面蹲了下来,双手把脸摀住,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可以感受到这个男人已经死亡却还存在的痛苦。他的痛苦不禁让她连想到刚才砸在地面上的那摊血肉,她打了个冷颤便把悬空的脚收了回来,转个身正坐在面向天台的墙上,其实在经过刚那场震憾训练之后,她就已经打消了跳下去的念头,先别说能不能死成,光是想到四肢不全身体还要被拧得跟蜜麻花似的,她就无法接受。
“是我思虑不周了呀。“ 她紧咬着下唇想着,如果当初男人跳楼之前也有一个人在旁边“演示“,那男人现在可能正和家里人和乐融融吧!该说她是幸运的吗?
“知道啦,我会努力看看的。“ 从围墙跳进来的那一刻,她觉得过往的问题都已经云淡风轻,好像是她小提大作了所有的困难。
男人说的没错,只要还活着,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改变,但是如果死了,那就是死了。
“你是真的会努力吗?会好好努力摆脱你现在的困难吗?“ 看到她打消了自杀的念头,男人也站了起来,清澈的眼神直视着她。
“嗯,一条路不通,我就会走别条路试试,我不会让自己在死巷子里打转的,大不了回头找别条路再走。“ 她说罢便重新穿好鞋子,拿起旁边压着的纸条。男人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那你呢?你要继续在这里?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你知道吗?“ 她问,尽管心里对他还是有些害怕。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心里没有什么牵挂的事情之后我就可以去投胎了吧。你看我就算是死了,还是找不到一条能出去的路。“ 男人苦笑了一声说道。
“那你的家人......她们现在过得好吗?“ 她想起了他一直提起的家人。
“不好!我老婆就一直是一个人,我走之后她就越来越歇斯底里,我丈人跟丈母娘早些年都去世了,没人能照顾她,她那个性小孩也跟她不亲,长大之后我女儿也搬走了。你看这些都是我害的吧!死亡真的没办法结束一切,还会让一些事情往更不好的地发展,唉!“ 男人说完叹了口气。
“那你的小孩......还是我可以去劝劝她回家跟她妈妈一起?她在哪里?她应该年纪也不小了,也许我说的话她会听。" 她觉得他很可怜,如果能为他家里做些什么,那她也就不是无用之人了。
"其实我女儿没有错,她已经努力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能再多她苛求什么,毕竟先丢下他们的人是我,我有什么脸去要求她来照顾她妈妈。她也过得很辛苦,她一路活到这时候都很不容易,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她根本不知道一个家应该要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她也很辛苦。" 说到这里男人第一次哭了。
这一切让她觉得熟悉,她也不知道一个家应该要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被双亲捧在手心照顾是什么样子的感觉。
"不然你喜欢什么?我下次回到那楼顶烧给你,算是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不知道还能怎么帮忙,她对着男人鞠了个躬。男人冲她笑了,然后摇了摇头,她缓过身子打算离去。
"对不起。" 转身后她听到男人轻声地说了一句。
"什么?" 她回过头,男人的身影慢慢虚化,不再是实体。
"对不起啊......我在你那么小就把你留下来,让你一个人去照顾妈妈,一个人去承受这些破事......我真的很后悔。 对不起!可是对不起也没有用......我真他妈自私,自己都改变不了的事情......还要你跟你妈去接受、去负担,真的很对不起;居然让你活到会想要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不要跟我一样,我早就没有希望了......"
面前的男人一点一点消失,声音也越来越模糊,她站在原地,很久。
"你爸爸当年就是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才会想要逃避啦,念他一下都不行,嫁给他那么久,要真的嫌他我早就离婚了,怎么可能还一直跟着他?他哦,自尊心太强了,我也很后悔啦,那个时候少念他两句他可能也不会想不开了,唉。” 妈妈每次哭着哭着,就会这样骂着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