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水

澄水

 一

有一种深刻的印象。是你和你的花给我的最初的印象。我记得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圆润的花茎纤长秀挺,色泽如玉。花朵绽放的恣肆,却芬芳浅淡。那些狭长纤薄的叶子,簇拥在花茎下湿润的土地,花叶间的疏离绝决坚定。不需要陪衬和相守的温暖,孤高的兀立,清冷寂寞却鲜妍的肆意。

澄水,那时你风里的模样像极了你的花,垂肩的长发润泽的飞扬,清冷的眼眸淡然若水,你穿着素白的T恤,红色印着细碎的几何图案的过的膝长裙,简单却纯粹。

有些人偶然的遇见,有深刻的印象,却又在陌然作别的静默里轻易的遗忘。澄水,那一刻我不会预料到会有再见,我只如同三月扬花里看见明月的人,没有试图穿过那些光华,去看你本真的模样。你只如光线一样出现,漫无边际,照亮天地。这似是惟一的作用。

我坐在我的座位上,在一个个故事里流连,沉溺其中不愿自拔,有一阵微凉的风裹挟着清冷的香,驻留在我的身旁。我抬头,眼睛模糊到丧失焦距,用力眨眼,瞳孔缩小,我又看见你,澄水。

澄水冲我浅浅微笑,客气而优雅,带着淡淡的疏离。我漫不经心的点头,心里有微小的叹息。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视线停留在澄水明亮的眼眸,澄水的眼光明净如水,泛着浅浅的波纹。粉红中泛着苍白的唇轻轻抿着,轻轻翻开笔记本的扉页,澄水两个字骨络分明的嵌在素净的宣纸上。“澄水,澄水……”我一遍一遍的重复,嗓音低迷沙哑,而后莞尔。

互留了联系方式,一串简单排列的数字,给人安稳的感觉,即使从不拨打,即使从不跃动闪烁。

并不常见到澄水,却有牵挂,不浅不淡,若即若离。

澄水学习绘画。 我在学校举办的一次画展上看到过澄水的作品:光晕温暖稀薄的盛开,如同珠串缀在那些排列齐整修长的灯柱上。这座在雾霭中缄默的城市,在澄水的画纸上出落的如此干净而纯粹,这一度让我误以为缘于我飘渺的幻想。

                               二

“你相信童话吗?”

这是我再次遇见澄水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见我愕然,澄水浅笑摇头。

我是寻着花粉的香走进这条沉寂的小巷的。小巷尽头的墙覆满花枝硕硕的蔷薇。

澄水一身白衣。画板正对着那些花支着,上面是斑斓的色彩。蔷薇粉色白色花瓣像天使残碎的翅羽。轻得无法承接一枚露珠。蔷薇花粉在韧猛的风里无可皈依。她们落下。她们落在一个长久伫立的女孩的睫毛上。她们喜欢这个女孩,她纯澈如天使。

我站在一旁看澄水的画画,画纸上蔷薇花朵冷冷的白,纤韧的花枝上漆黑的尖刺透着冷冽,弥散着不容靠近的意味。

我们靠着墙坐着,青苔腐烂的气味与潮湿的空气混和成一股苦味。

“你相信童话吗?”

澄水的目光散漫,我在她眼里看见了大片长着漆黑尖刺的蔷薇,铺天盖地的蓝色的雾。

她看着我,瞳孔里没有我的影子。

但是我只听过普通版本的《睡美人》:“公主中了魔咒,沉睡在蔷薇围墙里,过了很久,一个挺拔英俊的王子听说了这个传说,找到了沉睡在蔷薇花丛里的国度,穿过那些繁盛的花朵,用一个吻唤醒了沉睡的公主,然后他们相爱,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当然,我从不曾想象自己是挺拔英俊的王子。不相信会有沉睡在蔷薇花丛里的公主因为一个陌生的吻得到救赎。也想象不出,如何将平淡的生活经营的绵长幸福。

“可是我不相信童话。”

“我也不相信,但我愿意相信。”澄水的声音充满平淡的希冀。

澄水最喜欢的童话也是《睡美人》。她虽然并不曾把自己想象成甜睡的公主,但她还是很喜欢公主在围墙高高的花朵城堡中安详地睡着,然后王子来到。公主在梦里闻到王子身上微微的花粉香(澄水说王子要爬过长满蔷薇藤蔓的高墙,所以身上一定有花粉香),就甜甜地笑了,双颊是绯红的。王子走近时,两颗心都跳得很快。然后他走近她。他犹豫着,她在梦里焦急着。终于他吻了她。他吻了她。花粉从他的脸颊和睫毛上落下来,落在公主瓷白的肌肤上,痒痒的。她在梦里咯咯地笑。然后穿过梦,醒来。

澄水把童话讲得细腻动人。像糖一样甜腻的让人忧伤。

只是如此迷人的童话,其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吧。

“我愿意相信,因为我从未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之前,澄水这样对我说。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可能听过。又忘记了。

他是澄水的朋友吧,我这么以为。

我有很多次在校园里看见他,淡漠的表情,挺拔的身形,素净的衣衫,修长的手指。眼眸深邃,似是有另一个世界的空寂。

澄水走在他的身后,有小心翼翼的疏离。平日里的清冷烟消雪融,眼睛里只倒映出他的身影。

陆续得知一些片断:他画画,薄情寡言,却也写一些关于爱情的小说,听说赚取了不少女孩的眼泪。

我看过几篇他的小说,确实不错。很煽情。

“他的画也很好!”澄水这样对我说,并邀请我去看他的画展。

画展的场地很简陋,就在他临时租住的小巷,我去的时候澄水就站在巷口,脸上有凉凉的笑。身边的桌上码放着画展中展出画作的简介。

我跟澄水打了一个招呼。拿了一本简介,一幅一幅看了过去。

他画蒲公英,蓝色的,我很喜欢。还有向日葵,跟荷兰的那个叫文森特什么的画家画的很像,只是多了冷寂。他所有的画,都覆了不同于现实的色彩。触目的满是苍凉。

小巷的尽头我看见他,他在画画 ,一手握着画笔一手提着酒,画几笔停下来喝酒,对四周的人和事并不在意。

他在画一个有长的睫毛的女孩,像澄水,又不太像。说不清的感觉。

来看画的人不太多,大部分是女孩,她们议论他的画,同时也议论他的人。她们或许认识他,或许读过他的小说,或许只是看了澄水贴的海报才好奇来看。

我不清楚。

展出到下午,这些画要卖了。

我去的时候画大部分都卖出去了,他不在,只有澄水在那负责收钱。

上午他画的那幅画在画板上,没有装裱,旁边扔着没有喝完的酒瓶。

“这一幅卖吗?”我问澄水。

“不卖,你要送你吧!”澄水说。

我把它贴在寢室的墙上。随着眼睛近视度数的加深,在我模糊的视界里,画中长睫毛的女孩越来越像澄水。

澄水陪着他,写生,喝酒,漫无目地的行走。在盛夏来临的时候颠倒日夜。脸色因太久不见阳光变的苍白。

我在冷饮店再次看见澄水。

他走在澄水前面。

澄水在冷饮店里找了座位,正对着冷气,也正对着我。

我坐在角落,我们之间隔着一棵长满宽大叶子的树。

他点了两杯冰沙,微苦,却有芬芳,墨绿的色泽,像一杯毒药。捧在手中,戴了耳机,澄水耳朵里也塞了一只。

播放的是一些缠绵的曲子,她们声音空灵,带着点沙哑,微微的疼痛,像柔韧的锋利的丝线,给灵魂茧一样的束缚。

腕上的手表,指针一下一下的走着,嗒嗒的声音在脑袋里缓慢而急促的不休,澄水觉得心一下一下的痛,呼吸都变得冰冷。捧着冰沙的手在冒冷汗,指节发白,手指僵硬的像大理石。

她们在那里和他说话。七点过五分,他很久没有没有和澄水说过话了?

天渐渐黑了。灯光亮了,空气变的稀薄,澄水害怕起来。

澄水用很微弱的声音叫身旁边还握着她的手的他。他没有反应。

或许澄水在最初选择的时候就明白,在以后的大多时间里或许都会这样孤独。

澄水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感觉到了他的掌心细致的纹路。三条线。延续着一个像纸一样清脆的未来。澄水的手指沿着那条深楚的线轻轻滑下去,带着一滴眼泪闭上了眼睛。

这是我看见的。在角落里,沉默的所见。

要珍惜吧。似乎身边的一些东西。

雪该融化了吧,心都被暖的烫了。

学会关心,有所牵挂,也是不错的感觉吧。

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为一个故事安排了圆满的结局。像童话一样的,他从前不屑的烂俗情节。

冷饮店的那晚,他看见了澄水的眼泪,感受到她手指冰凉的温度。

然后想起一些片断:她坐在他身边,隐忍着孤独静默;他去写生,为了找寻不同寻常的风景,舍了山路,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他没有拉她一把,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山腰的石坪上她气都喘不匀,却依旧对他微笑;她不会喝酒,每一次喝酒她都陪着,每一次到最后都吐的天昏地暗却笑着对他说没事;他去闲逛,那么多无聊的地方,花费半天时间走来走去,她默默的跟在后面,脚上磨出了水泡却默默忍着;他颠倒了日夜,饮食也不规律,她跟他过一样的生活,眼睛愈发的大。

想起这些片断,他的心忽然痛了,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这些真实的情绪离开他太久了。久到连脾气都不是真的了。表情都没有了。

他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了水。然后去理了发,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额前的头发慢慢变短,然后露出双眸,视线开始变的清晰,他从镜子里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

他买了新的衫衬,牛仔裤,鞋子,甚至是袜子,这是他这个假期最正常的一天,阳光虽然刺眼,但落在身上却有久违的温暖。

换过一身新装,在穿衣镜里,他看见一名身形纤长的少年,眉眼里有着冷寂和寞然,但隐隐也有一种冰消雪融的意态。

他买了花。终于确定,他是喜欢澄水的。

他是个病人。她哭了,他看见她的眼泪,在那一刻所有的冷漠都被粉碎。怪模怪样的病们瞬时全跳出来,幻听,妄想。可是现在他想进入她的生活。她的确爱他。他欣喜若狂。

他走在路上。他知道她在哪。她在那等他吧?他决定了,今晚不喝酒。就点两杯糖水吧!她喜欢的,不会喝醉呕吐,他以前看也不看的“幼稚”的软饮料。然后他要把手搓热,温暖她冰凉的手。牵着她,送她回家,跟她说晚安,约好一起吃早餐,看阳光下的世界。

他第一次想勇敢一点。他一直怯懦。甚至喜欢过男孩。他强烈需求保护。

可是现在很不同。他爱一个女孩,发疯地爱。在看见她的眼泪时就决定保护她。所以他不能再怯懦。

他要开始学习保护他的爱人。这是他的第一课。

他走到“醉生”酒吧的对面,隔着街看见霓虹七色的彩光,酒吧里嘈杂的音乐顺着玻璃门的缝隙涌出,他第一次觉得刺耳。他想:她坐在那吧?他们常坐的,好似专属的座位。

他想要穿过马路,那么急迫,以至于没有走天桥和斑马线。走到一半,他听见急促的刹车声,还有砰的一声响,他飞起来,然后落下,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束花,然后他听见司机在咒骂,有人在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有人在喊。他感觉身体里有温热的液体欢快地奔涌出来。他要死了。

六个月前有一个女孩爱上他。

六个星期前他为她画了一幅笑容延绵的画。

六十个小时前他看见她掉了眼泪。

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拿起那束花。放在胸前。

那一天我坐在“醉生”酒吧的角落里,这是我六十多天里第一次没有看见澄水,也没有看澄水等的那个人。

我喝了两瓶啤酒,然后结帐,我走出门,看见路边围拢的人群,然后我又听见警笛以及救护车的鸣响,再然后我看见救护车停在那,人群让出一条通道,他躺在那,攥着一束花,红色的液体在身下洇开。医生开始检查,我看见微小的摇头的动作。

警察在对肇事司机做初步的笔录。我走到近前,有一个警察从他身上找到一个手机,拨打了上面的惟一的一个电话号码,接通时因为周围太吵开了外音。

喂?这是澄水的声音,冷冷的,有点恍惚。

“‘醉生’酒吧门前发生了交通事故,我们在死者的手机上只找到你的电话号码……”警察又说了一些细节,然后我听见澄水低低的哭声。

澄水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安放在了单架上,盖上了白色的布。澄水看见了地上染血的花束,也见了他最后的一面,他好像睡去的脸上竟然有微小的笑。

“六十个小时之前,我发现我不爱他了,可就在刚才,我发现我再也忘不了他了。”澄水对我说。但是我却发现我无话可说。

澄水只是他的朋友,警察又根据他的身份证找到了他的监护人,然后我又了解了他的另外的一些信息:他在孤儿院长大,有一点精神衰弱,幻听,妄想……

不管什么事,都会尘埃落定。这件事最终沉寂平息了。只是我却再也没有见过澄水。再也找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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