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我便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漂浮感里睁开了眼。
不知是昨夜那泡黑茶太浓,还是岩气未散,抑或是话头太密,把神经一根根擦亮。
先只是睡不着,后来似乎睡着了,却又像一直醒着;
五点多,鸟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翻了个身,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又中了茶毒。
六点零五分,干脆放弃挣扎,让身子摊在陌生的床单上,像一泡被水冲开的茶叶,舒展得无可奈何。
原来我“不胜茶力”,却偏要在一座以茶待客的城市里逞强。
厦门与我的缘分,也恰如这一夜茶醉:断断续续、明明灭灭,每次以为自己抓住了它的味道,醒来只剩舌尖一点涩。
小学
第一次来厦门,是被爸妈牵着手。
记忆切成四格漫画:中山公园里的滑梯烫屁股,中山路骑楼底下漏下一格一格的阳光;
肯德基门口的人形桶爷爷冲我咧嘴笑,我吓得躲到妈妈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头——那是1998年,洋快餐第一次在我生命里发光。
初中
第二次来,是夏令营。
晚上老师放行,我们一群毛头小子钻进路边大排档。
炒花蛤、酱油水、还有第一次喝的罐装雪碧,咕嘟咕嘟冒泡。
厨师把铁锅抡得老高,火苗舔上夜空,我抬头,看见银河像被蚝油淋过,亮得发腻。
那一刻,厦门是咸的,是铁锅和啤酒泡沫的咸。
高中
再来,是偷偷搭动车。
把零花钱换成一捆香,跟着同学去南普陀。
跪在蒲团上,我闭眼许愿:考上重点、她喜欢我、家里平安。
睁眼时,香烟笔直上升,像一条不肯拐弯的小路。
我把剩下的香插进香炉,拍拍膝盖上的灰,转身就去厦大后门逛小店,
十块钱买一条盗版手链,刻字“不忘初心”。
那时候,厦门是檀香味,也是少年第一次模仿沧桑的味。
大学
第四次,我已经拖着行李箱。
厦大芙蓉湖的天鹅昂着脖子,比我更像主人。
我在图书馆门口排队领校园卡,抬头看见“自强不息,止于至善”,
心里突然一热——原来我也可以把名字写进这座城市的学籍表。
后来翘课去白城沙滩,风把课本里的PDF一页页吹到海里去;
夜里在曾厝垵的酒吧唱《南山南》,跑调跑到台湾海峡,
老板仍给我免费一杯金桔柠檬,说“闽南调,跑再远也会回来”。
毕业
最后一次,是面试失败。
广告公司HR把简历推回来,笑得很礼貌:“作品不错,但我们需要更有资源的。”
我收好简历,去电视台门口转了三圈,保安问我要工牌,我说没有,
他挥手像赶一片落叶。
那天傍晚,我坐在海湾公园的石阶上,看对面鼓浪屿灯光一点点亮起,
像有人把城市的热闹偷偷关进橱窗,而我站在玻璃外,
手里只剩一张回程车票。
于是我离开,像把一泡茶喝到无色,便倒掉叶渣,以为故事就此杀青。
谁料昨夜,一杯黑茶、半泡岩茶,又把厦门冲得色泽浓烈。
原来这座城早已在我身体里埋下很多暗桩:
中山公园的滑梯、南普陀的烟、白城沙滩的风、
被拒之门外的电视台台阶……
它们平时沉默,却在某个失眠的凌晨集体复活,
把我从睡眠的浅滩一次次拖回潮间带。
天已大亮,窗外闽南红砖在晨光里微微发烫。
我索性起身,给自己再倒一杯温水——
不喝,只闻。
让茶香在鼻腔里慢慢退潮,
让厦门在记忆里慢慢回甘。
也许所谓“一言难尽”,
不过是茶未凉,梦未醒,人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