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是没有大雪的,常常会刮起一阵冷飕飕的风,偶尔也会出一会太阳,带给人一丝丝暖意。
大云中学早就倒闭了,这是我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事实。
寒假在家闲着无聊,一时心血来潮,约上几个儿时的朋友去学校逛逛。徒步五六里,见到了这所好久不见的学校。
我对这所学校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只在这里念了半年的书,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如今时隔七八年,兜兜转转地来到这里,谈不上缅怀,只不过是为了消遣无聊的时光而已,仅此而已。
学校的大门已经脱了绿漆,赤裸着身体在风中斑驳着。门上挂着一个沉沉的、积满灰的大锁,似乎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门锁了,进不去啊!”我垂头丧气地说,颇感扫兴。
“简单啊!直接翻围墙进去啊!想当年老子天天半夜翻围墙出去通宵。”臭蛋一脸激动地说。
“臭蛋,你怕是在放狗屁吧!当年要不是我在下面扶着你,就你那小身板,看你翻到第二天翻出去了没?”冬瓜一脸耿直地说。臭蛋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唉!冬瓜,你瞎说什么大实话咯!让别人嘚瑟一下不行啊!”星子坏笑着说。“哈哈!” ,我们都大笑起来。“当年爬不出去现在可以了呀!”臭蛋走到门边。第一个爬了进去,我们也跟着爬了进去。
学校是一个四合院式的结构,全封闭的。东边是一个一层楼高的食堂;北边是一栋四层楼的教学楼;东北角建了一个厕所;西边是个废弃了的戏台,从学校外面看,可以看见“祠堂”两个大字;南边是栋宿舍楼,住着老师、学生。
我站在四合院的中央,感慨道:“突然觉得这个学校好小哦!”。“可能是因为你长大了吧!”星子转过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了一根叼在嘴边,又从裤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侧着身子挡住风,歪着头,点着了火,一脸满足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口烟雾来,眼神迷离地笑了笑。
“去教室看看吧!”我说。星子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一群人一齐向四楼奔去。班牌仍旧挂在门口,赫然地写着“110班”。臭蛋一脚踹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四处惊飞的灰尘。课桌和椅子七倒八歪地放着;讲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上面散落着几根断了的白色粉笔头;天花板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窗户上参差不齐地镶着几块残缺的玻璃;地上散落着碎玻璃、纸屑、塑料袋。
“还是老样子啊!”我说。“你忘了?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星子若有所思地说,噌地一下跳坐在桌子上,双脚悬空。“咦!好脏。”我用手指抹了一下桌子上的灰,伸手给他看。他看着我,笑了笑,吸了一口烟。我转过身去,一个一个地小心翼翼地翻着课桌。突然看见桌子上刻着一句“李萍,我爱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她了。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读初一的时候。那是开学一周后的周六,镇上赶集,她站在公交车站旁,披着一头过肩的长发,额前盘着一个小辫子,身穿一条白色碎花裙。人群中,她显得格外耀眼。来往的车辆带来一阵阵风,风儿轻轻地撩拨着她的发梢。她站在离我二十米远的地方,冲我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以美貌碾压一切的优越感。我也看着她,想上前去打个招呼,但犹豫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挤进了人群中。
我想起了六年级下半学期,我们同窗过的那半年时光。我们俩都是转校生,只不过,她是从广州转过来的。而我,是因为寒假作业没有写,不敢去学校报告,才从隔壁镇上的学校转过来的。
开学第一天,我们分在了同一组吃饭,一组八个人,一盆菜一盆饭,需要人到齐了才能分。中午吃饭的时候,人还没有来齐,只见她一个人拿着筷子在盆子里翻来搅去,自顾自地吃着。同组的几个女生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但没有作声。“恶不恶心啊!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嚷了一句。她头也没有抬一下。我顿时火冒三丈,端起整个盆朝她脸上扔过去。“看着就恶心。”我说。她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沾满油渍的衣服,过了片刻,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瞪着我,半晌,冲出了食堂,向宿舍奔去。我慢悠悠地向教室走去。“她把宿舍反锁了,一个坐在床边哭。”几个同学匆匆忙忙地跑到教室来告诉我。“听说她叔叔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如果她告诉她叔叔的话,你就惨了。”“听说她叔叔很凶。”几个女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告就告,我才不怕呢!”我啪地一下关上课桌,走到走廊上,看着对面的女生宿舍。
下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晚上大家回到宿舍各弄各的,谁也没有提起中午的事。第二天早上升旗的时候,女生站成两排,她站在我旁边。校长在台上说着一套又一套的官话,我们在下面小声地聊着。她突然转过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昨天的事,我们俩都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先道歉吧,对不起。”她伸出一只手,我一脸惊愕,半天才缓过神来。“对不起。”我握了握她的手。“不打不相识”她补充了一句。我笑了笑,心想,被打的是你,不是我。
上英语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结结巴巴地说着一口蹩脚的英语,我们在下面手忙脚乱地用中文同音字代替英语读音。我很好奇,这里的老师是不是上一秒还撸着袖子在田里种田,这一秒就被叫来上课了,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英语读得含糊不清,简直惨不忍睹。“李萍,你来读一下这段。”老师叫了她,她站起来,一口清晰流利的英语惊艳了我们所有人。我偷偷地瞥了一眼讲台上老师的表情,惊讶中带着一丝羞愧。后来的英语课,几乎成了她一个人的带读。期中考试的时候,她的英语、语文、数学都是全班最高分。时常可以听见几个老师坐在一起聊起她,对她赞不绝口。几个女生下课围在一起,三五几句话便不离她,言语中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酸臭味和火药味。女生大抵都是如此,自己比不过别人,也不愿意承认别人的好。后来,她几乎征服了全校所有人,常常有高年级的女生跑到宿舍来找她,让她帮她们编各种辫子、盘各种头发、请教她衣服如何穿搭。也常常有不同年级的男生给她写情书、向她告白。我们那个年纪还不懂爱情,但“喜欢”两字早已泛滥成灾。兴致好的时候,她会毫无顾忌地走起她的“T台秀”,教室、食堂、宿舍随处都可以成为她的舞台,有许多人捧场,也有一些女生偷偷地说“真骚”,却又不时地投去羡慕的目光。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大哭起来,许多人都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家,她说开学来的时候,是她爸爸提着手皮包开着车送她来的,她现在好想她爸爸来接她,大家纷纷安慰她,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心情好多了,跟大家聊起了她那优渥的家庭生活和在广东读书时丰富多彩的学校生活。虽然我们嘴上一笔带过,心里却很是羡慕。
有一天隔壁镇上赶集,我看见她挽着一个中年男子的手,便走上前去和她打了一个招呼,她的眼神中迅速闪过一丝惊慌,然后一脸自豪地介绍道“这是我爸爸。”我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扎、不修边幅的男人,想起了她那天晚上说的话。对他说了一句“叔叔好”,便走开了。
后来我们都转走了,去了不同的学校。偶尔从朋友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读初一的时候,听说她当了她们班的班长、学校广播站的站长,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追她的人可以排成一条人肉长城了。初二的时候,听说她常常和一些社会上的混混出去玩,夜不归宿。后来,听说她怀孕了,堕胎了。我问朋友,她爸妈知道吗?朋友告诉我,她爸妈在外面打工,管不了她。她跟着她外婆,外婆七八十岁了,什么也管不了。再后来,听说她辍学了,跟她爸妈去广东打工去了。读高中的时候,听说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福建的老板。没过多久,又听说她回老家了,独自带着两个孩子。
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在家闲着,一个小学同学来看我。我们聊起了各自的近况,又聊起了那些读小学时早已模糊的人和事。“你还见过李萍吗?”我问。“见过啊,上次我们还在一起吃饭呢!”“她看上去怎样?”“很漂亮,只不过可惜了……”“为什么?”其实有时候明知道答案还是会忍不住多问一句。朋友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也曾深深地喜欢过她。
有些人的美是需要各种化妆品来装饰的,但她的美却完美地诠释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第一次在网上看见陈都灵的照片时,我以为她走红了,仔细一看才知道照片的主人公叫陈都灵。然而她的美貌却要更胜三分。
看着桌子上那句“李萍,我爱你。”半天才缓过神来,那个拥有天使面孔、魔鬼身材、能歌善舞的女孩永远都只活在了我读六年级那年了。我想,我再也不会如此刻骨铭心地去羡慕一个人了。一个长相出众的女孩,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到底要抵制住多少诱惑、拒绝多少人的甜言蜜语,才能顺利地长大,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
“我们走吧!”我说。星子灭了手中的烟,扔在地上,踩了两脚。臭蛋踢了踢桌子,骂了一句“操”。冬瓜伸手摸了摸班牌,笑着说“长高了”。不知道是谁在后面叹了一句“唉”。我看着窗玻璃里自己那张极普通的脸,心里想着,“如果我有她那么漂亮就好了!”
路上,我们说着、笑着、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像来时一样。走到分岔口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家了。”星子说“要不要送你回去?”我摇了摇头,说了一句“Thank you”,几个人开始起哄说“看见没?读了大学就是不一样,不像我们,连个初中都没有读完。”我尴尬地笑了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星子轻声地说了一句“以后发达了,不要看不起我们就可以了。”“怎么可能,读了大学有什么用,现在的大学生满大街地找不到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别人。”我一脸激动地说。星子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了一声“再见”。我想,大概是因为他早已看出了我说的是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其实,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羡慕过学校里的那些小混混,羡慕他们活得洒脱自在,无拘无束。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终有一天,他们会成为这个社会最底层、最让人看不起的那群人。那种所谓的轰轰烈烈的、自我放纵的青春,是要用自己的一生来作为代价的。
我在想,多年以后,我会不会忘记那些童年时和他们谈过的行侠仗义、游走江湖的梦。忘记那些为我撑腰,让我在学校里狐假虎威、嚣张跋扈的人。某一天,当我回到自己的家乡,我会以怎样的心情走在那条我们曾经踩过、跳过、追过、赶过的路上,我会不会假装漫不经心地问爸妈一些关于他们的近况,我会选择付之一笑还是沉默不语?然后告诉自己要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在旁人眼中,以一种不错的方式过完自己的一生。
我回头,望着他们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
2017.11.3 桑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