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霉菌人
那年冬天特别冷,新雪压着陈雪,几乎看不到柏油路面。春节前的一周,我离婚了。
恋爱五年、结婚十年,如果可以活到90岁,人生的六分之一便在风花雪月里消散,但这或许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他走得决绝,丝毫不留情面,他是因为她而走的。
我没有回家过年,我想让孤独淹没自己,因为我不知不觉中丢了爱情,我讨厌自己。
十四天的假期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记忆,我以为会把自己虐待致死,却在宿醉后的某一天早上醒来。窗外又一场大雪,窗户上布满了冰花,居然那么漂亮。我用手指一点一点地破坏,却既不快活、也不悲痛。
转眼到了夏天,我奇迹般地活着,一如以往活在人群中,没人知道我离婚的事情。那些甜蜜的八卦照旧在公司同事之间流传,没人刻意避开我,甚至还偶有调侃,调侃我从前津津乐道的婚姻。我照单全收,不想露出丝毫破绽。
但我知道事实不堪得多,我在慢慢死去,好像被霉菌吞噬。那些阴暗的微生物,从不声张,但凡有个阴暗角落,就悄悄地滋生,然后扩散,直到把寄生物干掉。
八月,热浪滔天,我已病入骨髓,我想自己应该签署一个捐献尸体的协议,好让医学家们有机会研究被霉菌吞噬掉的人体。
电话响起时,我正斜靠在沙发上,周日的下午,一个人在家。
“女侠,我回来了!叫上大黑,晚上不醉不休!”熟悉的声音兴高采烈地传到我耳中,我呆立在原地。
那是愣子,出国许久了,每一次回来都是这么狂放。“女侠”是我年轻时的绰号,只因我能喝且豪爽。“大黑”是他,把我丢弃的他。
恋爱的五年,不是我和大黑的五年,而是属于一群兄弟姐妹的五年。
我突然就不能呼吸了,胸膛里仿佛被灌进去氨水,刺痛一下子蔓延开来。然后,眼泪便汹涌而出。离婚后的207天,我流过多少次眼泪早已忘记,但从未如此歇斯底里。
再见到愣子的时候,我又恢复如常。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拉着我去吃饭。我随便他的安排,心里却不怎么确定,以后我们还会不会是朋友。
“忘了他吧……”他终于开口,我突然觉得让他如此难受是个罪过。
“忘不了!”我嘴里嚼着小龙虾,诺诺地说着。
“你是不甘心!”他递给我刚开瓶的冰啤,一串泡沫在瓶子口不安分地涌动,却很快湮没。
“我不是女侠了,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霉菌人。”实在讨厌关于大黑的任何话题,我只想好好吃饭。
愣子真的就愣了,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怜悯,那让我抓狂。“别他妈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他妈被人抛弃了,我他妈不想装了!”
我仰脖儿往下灌啤酒,居然没有呛到自己,居然很爽地消灭了一整瓶。
“出去走走吧……”愣子又说,眼睛里的怜悯没有了,好像突然就放心了。我又开始抓狂,我不是小强,我心里疼得要命,我活不下去了!
一周之后,我把火车车次和日期发给了愣子,他回了个“Good”,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回了一句话,“干掉霉菌!”
2. 西北坡
挤上火车,在喧嚣中看街道飞速后退,我才发现自己上一次坐火车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公司白领,飞来飞去惯了,竟忘记了承载着更多人悲喜的是这钢铁长虫。还有一点,上一次坐火车是和大黑去北戴河。
车厢里嘈杂不堪,和十几年后统治着万里江山的轻轨列车不同,那时候的火车不但慢,还颠簸得厉害。
八月初,车厢里有很多游客,尤其是年轻的学生,三五成群、活蹦乱跳。
世界那么大,每个人都想去看看。囊中羞涩不是障碍,火车票不贵,有伴侣才美妙。
我挨着他们,却躲得远远的。大墨镜下绷紧的脸颊,从火车开启就连手指都不曾移动,这样的女人让人怀疑,继而嫌弃,也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清静。
一天一夜之后,火车在嘉峪关靠站。我背着双肩包走出站台,裹带着细沙粒的热风袭来,我伸直双臂,丝毫不惧怕烈日当头。经过了这么多年,那个豪情壮志的女侠终于来了,却不是呼朋唤友。
墨镜遮挡着的太阳依旧是火球,勉勉强强让人睁开眼睛,焦距有些模糊,我看到镜片背面逞强的瞳孔,像一根针缩小到极点。
在一线城市的空调洋房里生活久了,我以为自己很快会被西北的风沙吞噬,但是刚好相反,当边塞的硬朗空气将我包围时,我觉得身体里的霉菌被稀释了。
从嘉峪关继续北上,这一次是长途汽车。不知道算不算私营,中巴车硬是塞满了人和各种物件,包括一箩筐鸡仔。
甘肃话还算好懂,但我没仔细听,这样最好,因为那些喧嚣与我何干?
等到嘉峪关的城楼消失在地平线,车子里的人们也大多沉默了。车窗外开始出现漫天的荒草,全部是焦黄色,这让我不安。八月份是沙漠边缘的雨季,可这一年却滴雨未下。
在行进了一个小时,亦或是更久,草没了,戈壁荒漠取代了所有的一切,除了黄沙就是黄沙。
太阳仍然很大,天空也染上了一抹金色,这难道是沙漠的倒影吗?还是我的眼睛被传染了?
两个小时以后,车子里的本地人全都昏昏欲睡,不多的几个游客也都沉默不语了。
我突然想,如果车上的人全部睡去,而这辆车开啊开,却再也找不到下一站,我们会怎么样?
这样胡乱想着,车子突然很异样地往前冲了几下,好像被什么怪物咬到尾巴,然后急刹车停了下来。
车里的人都醒了过来,一个个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车门开了,陆续跳下去一群乘客,哇哇叫嚷着,更平添了几分惊慌。
司机是个彪悍的中年人,不仅有边塞男人的粗旷,模样里还透着凶狠。总之,他一个人面对一群乘客,语调高亢地吼了几句,大家便都丧眉耷眼地坐到了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