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个弟弟,我叫他老爷爷。老爷爷从小患软骨病,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出力,只能在家干些家务活。因为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所以一直跟着爷爷一家生活。
他长得瘦而且矮,我见过他,弓腰驼背。他吃素,一辈子没沾过荤腥。不是他信仰什么,而是先天性对荤腥过敏。由于家里都吃荤油,所以即使是素菜做熟了他也吃不了,就只能吃蘸酱菜或咸菜。他一辈子没吃过熟菜,甚至连一块豆腐都吃不上。
虽说他是爷爷的弟弟,可实际就是爷爷家的长工。爷爷从不拿正眼瞧他。跟他说话就是命令。他在爷爷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他每天抱柴火,打水,烧火,吃完饭,别人都撂下碗筷走人,捡桌子洗碗扫地这些活就统统归他了。如果你不特意跟他说话,他永远不会吱一声。虽然行动缓慢,却一直在不停地干活。他一辈子没有任何要求,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捡家里人剩下的,没吃过一顿正常的饭,没住过一间正常的屋子,他一辈子住的都是杂物间。他是人,但没过过一天正常人的生活。他永远都是家里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
他是那样卑微,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他的上级,家里不管谁支使他,他都答应一声立马去做。母亲回忆,每一个侄媳妇坐月子都是他给煮鸡蛋熬粥,小心端进来,再小心端出去,总是低眉顺眼。他从没有抬起过他的头,你让他歇歇,他会不知所措,笑笑,接着干他的活儿。
他的名字没人叫过。也很少被人知道。爷爷奶奶叫他老疙瘩,侄子们叫他老叔,孙辈们叫他老爷爷。不管称呼他什么,他都觉得那就是在喊自己,是自己名字的替代。
他一辈子没离开过那个小村子。爷爷去世后,他就跟着老叔和奶奶一家过,继续伺候人。奶奶晚年双目失明,老爷爷就是她的眼睛。他似乎生下来就是伺候人的,莫非前世是奴仆转世?他有没有思考过,不得而知。他从来也没有反抗过,不会生气,不会抱怨,没有不满,没有渴望,那都是别人具备的东西,跟他没关系。他不如牛和马,急眼了还会发怒,他就是个会喘气会移动的木头人。
有一次,父亲带我和弟弟回老家,路上买了几颗麻花,馋得我直流口水。那时候麻花就是稀罕物,平时是吃不到的。到了老叔家,父亲把麻花递给他,他眼里掠过一丝惊喜,他看着我和弟弟,问了父亲一句话,孩子吃了吗?父亲说吃过了,让他拿到屋里去。那是我唯一一次对他的印象。他其实也渴望吃到点儿稀罕物,比如干豆腐,比如麻花,可是,他一辈子也没吃过几回。只有父亲去的时候会顺便给他买点儿。父母谈起他来,都说可怜。
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想不通,他跟孩子们都很少发脾气,可是为什么对自己可怜的弟弟竟频频发脾气呢?爷爷有仁慈之心吗?那可是自己的弟弟呀。可能每一个人在心底都有对比自己低的人有颐指气使的愿望,只是多数人没法实现而已。这是人的劣根性。自己很低,还要把更低的踩在脚下压迫。看一个人为人,不要看他对多数人的态度,就看他对低于他的人的态度。
终于有一天他倒下了,再也没法伺候人了。他伺候了祖辈几十人,可是竟没有一个人伺候他。他活了七十多岁,带着哭声来,走的时候悄无声息,没人哭,没人留恋,因为他没用了。一辈子依附于人,死了,也埋在祖坟里爷爷的旁边,爷爷的后人上坟的时候,会顺带给他烧上几张纸。